东莞时报(记者朱桂英,下同):看范老师的著作,我总是会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诗“敢遣春温上笔端”,您笔下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读来总能察觉到执笔者的隐秘的温情,钱穆师曾言,研究国史者,必怀一份敬意与温情。您是如何理解这“敬意与温情”的?
范泓:大凡对历史有点兴趣的人,面对历史,都有自己的“出入”方式,虽然大都来自对“历史”的一种常识性理解。
我个人对于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态度,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存信,也就是说,尽可能去寻找历史的真实,惟有真实,才可能接近事物本来的面目;二是立场,必须是中立的,以往任何带有意识形态的审视方式,都无助于我们对历史的客观认识。
实际上,某些历史事件或人物,有时并非如我们想象得那样简单,你越是深入时,就会发现其中的复杂和吊诡,比如汪精卫是汉奸,这早已成定论,然汪氏的真实心态未必是真的想做国家的千古罪人。
当时战争打成那个样子,其惨烈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而最初英美等国的态度也是袖手旁观,因此,与日本人“谈和”并非仅仅汪氏少数人的想法,国民政府在抗战的同时,暗中也有几条渠道与日本人进行接触。
如果说,对历史怀有敬意,那就是尊重客观史实,对历史抱有温情,就是不带任何成见,是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我对钱穆先生这句话的理解。
东莞时报:您原来不是专职历史研究的,是什么使您成为一名入情的历史研究者?
范泓:我在新闻单位已快二十年了。我之所以选择民国历史和人物进行研究,就在于它的共性或相似性。
我是从研究雷震这个人物开始的,当时“雷案”刚刚在台湾获得平反,在我的朋友邵建教授的建议下,我对这位影响台湾社会民主进程的历史人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最初的一些文章,发表在《南方周末》、《老照片》等报刊上。
不久,中山大学袁伟时教授来南京讲学,我与南京大学李永刚博士前往拜访,先生希望我能读一读《雷震全集》。
之后,陈敏也就是笑蜀兄,拟编一套历史人物丛书,袁先生是主编,来信让我做一做雷震这个人,将近三个月时间,我完成了《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这部书稿。不过,这套丛书最终未能出版,个中原因,我不太清楚,后来就把书稿转给了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上半年正式出版,此书是海峡两岸第一本有关雷震先生的传记,入围“首届华语图书传媒大奖”历史传记提名。此书后来在台湾也有出版,是足本。
这时我的视点已完全转入到对民国历史和人物的研究之中。说起来,也很简单,就这样,一做就是七、八年,自己也没有想到。
东莞时报:在您已经出版的著作中,你最满意的是哪一部?
范泓:从雷震到陶希圣,从民国知识分子到党内觉醒者,我已先后出版了七八本书,有些书是在香港和台湾出版的。
我觉得不能用“最满意”来说明自己的工作。我的许多朋友都是从事历史研究的,他们的成就远远超过了我,比如傅国涌,就是一位在全国颇具影响的知名学者。
我同意邵建兄的一句话,我们是这个领域里的“边缘人物”。所以,也有学者把我们这些人视为“非学院派”。我们对民国那一段历史有自己的看法或认知,在可能的情况下,做一些探寻真实、还原真相的努力,既与个人得失无关,也与自身利益无关,我不喜欢太功利的事物。
东莞时报:那么,您自己是如何评价《与李敖打官司》的,或者,您是否能谈谈这本书对您个人的意义?
范泓:写这本书完全是个偶然。老实说,这本书是有缺陷的,最主要的就是缺少对李敖本人的直接采访,尽管已做了不少补救。
2004年春天,陶希圣的三公子陶恒生先生从美国来,我们在聊天时,陶先生谈起了萧孟能与李敖。陶与萧先生是至友,知道其中的一些内情。
李敖是在萧孟能的赏识之下才开始进入《文星》的,从此一路春风,并暴得大名。当时李敖在经济上十分拮据,得到过萧先生的不少实际帮助。
我读李敖是很早的,但对于他与萧之间后来的反目则一无所知,当时提出能否采访已定居上海的萧孟能先生。就这样,我两次去了上海,不仅听萧先生及夫人口述当年的不堪往事,还阅读了他们保存下来的大量的原始诉讼资料,至此,我对李敖已有了新的了解和认识。
只是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萧先生就在上海病故了。第二年下半年,李敖就来大陆,有不少读者误认为我写这本书是想借其大陆之行来扬名。实际上,这本书是2005年上半年出版的,当时谁也不知道李敖要来大陆,我和出版社并没有那种“远见”。
记得《羊城晚报》吴小攀要我谈谈对李敖大陆之行的看法,我的回答是,对此没有多大兴趣,该说的都已在那本书里,不想凑那个热闹。
这本书对我个人来说没有什么特别意义,不过是说出了一段历史事实而已,我不否定李敖的才华,但对他的为人处事则多有质疑,我从中确实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李敖,包括他的另一面。
东莞时报:您自己,在对雷震、殷海光的生平及境遇的揣摩勾画中,得到的感受与启发是?
范泓:雷震对于台湾社会的政治转型起到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这主要体现在他主办《自由中国》半月刊,整整十年时间,以至影响了几代人,胡适先生当时就说过,台湾人应当为雷震先生塑铜像。
雷震本是体制内高官,他一直是拥蒋的,《自由中国》创刊初期,也是得到官方的支持和资助。可问题在于,雷震的民主宪政意识最终要与威权体制发生不可避免的冲突,不得已走上了与体制相抗争的不归之路,导致后来的十年牢狱之灾。
殷海光早在学生时代就加入了国民党,被当时左翼青年视为保守的“右翼学生”。他在做教授时,身为《自由中国》编委之一,政论主笔,不遗余力地抨击国民党的威权政治,成为不畏逆横、反专制最坚定的人物之一。
这些人在政治理念上的转变,实际上反映出台湾社会对威权体制的不满,也代表了体制内相当一部分开明人士要求改变现状的呼声。
雷震、殷海光等人的意义在于对民主宪政的追寻与坚守,尽管个人的处境是不幸的,但历史证明了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东莞时报: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陷在(更多时候是被陷在)国家民族大义的话语泥淖里,难以自拔。因为对个人价值并无明确的肯定,中国一直没有出现一个积极的公共社会。政权一转换,甚至政策一改变,各种意识形态、假话瞎话便如幽灵般轮回于有无,生杀夺予间翻尽了个人生命的悲喜,知识分子往往首当其冲成为悲剧的主角。
您在《隔代的声音》里,对历史劲流中的知识分子的书写,是否有意构建一个历史空间,让人们看到,我们近代史上,曾是有那么一群人,无论失败与否,却是执着地在以自己的理性(即便是有限的理性,受限制的理性)加入到公共生活中,(或者,用傅国涌老师的话,“书生论政、书生参政”的传统)?
范泓:书生论政或参政,在其背后都有具体原因,不好一概而论。
从大的方面来讲,可以说是一种自觉的传统,若落实到具体的人,就可能会发现其中的差异。知识分子论政或参政,既有成事之功,亦有败事之鉴,说到底,这仍是知识与权力之间的两难。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大规模介入实际政治,虽与国势阽危、救亡图存这一特殊背景有关,但也反映出传统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以及“舍我其谁”的救世心态。
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人最终成为意识形态的辩护者(如陈布雷、陶希圣等)或政府的尾巴,相形之下,像胡适那样与权力保持一定的距离,做国家的诤友,似更能彰显公共知识分子的作用。
东莞时报:在思想言论史上,一个人名声大振时,不一定是这个人最成熟的思想在散发魅力。在政治舞台上,一个人光彩夺目时,也不一定是这个人最成熟的政治理性在发挥作用的时候,这种不相符合,有时造就一个社会悲剧,有时造就一个个人悲剧。百年中国,这种悲剧此起彼伏,您在书写历史人物的时候,更同情哪一种悲剧?
范泓:无论是社会悲剧,还是个人悲剧,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百年中国的历史,实际上就是归结到路径的选择,既以何种理念和方式来实现社会的转型。梁启超等人与孙文等人的路径是不同的,青年党、民社党与国民党、共产党的路径也是不同的,所以后来才会有所谓的“第三势力”。
在宏大的叙事之下,革命往往是激动人心的,但革命的破坏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它摧毁的不仅仅是我们的价值观,还有我们的日常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反思历史就显得特别重要。
东莞时报:您现在已经退休,那就是专职读书写字了?您会出国吗?
范泓:准确地讲,我只是与单位办理了“离岗退养”手续,到退休还有好多年。不上班,在家读书、写作,对我来说,实际上并不轻松,等于换了一个工作,不过,是自己感兴趣的工作。
你问会不会出国,是指定居国外吗?那当然不会,尽管我的孩子已在欧洲多年,但我觉得在国内更符合自己的实际境况。这里有许多事情可做,尽管不尽如人意,但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还是那句话,我不太喜欢过于功利的事物,有的只是一种理念。
东莞时报:您喜爱旅行和摄影,它们与历史研究,是否有相类似的内质?
范泓:我并没有把旅行和摄影与自己的研究联系在一起,写作是一件比较辛苦的事,累了时,我会外出走一走,摄影纯属个人爱好,我喜欢纪实摄影,用第三只眼看世界,对风景没有太多的兴趣。
东莞时报:您接下去的写作计划是什么?
范泓:之前有过几个选题,如民国知识分子个案研究、第三势力(《联合评论》)等,但都停了下来,原因是需要再思考。
同时,我也关注其他课题,明年是辛亥百年,后年是民国百年,陆续写这方面的文章,散见于各报刊杂志,有十多万字了,可再出一本书,已有出版社预约。
东莞时报:在您的研究视野内,中国现代史上,积极论政,理遒劲而声铿锵者,有哪些?
范泓:中国近现代史上这样的人物很多,傅国涌先生对此有专著,阐述得十分全面,有兴趣的读者可读读他的书,这里就不赘言了。
东莞时报:有人说,在中国,“政治”一词是被严重污染的,按照亚里斯多德《政治学》的理解,政治原本是人类精神提升、变得越来越有尊严、越来越高尚和美的通道,所以他说人是政治的动物。阿伦特则终其一生持这样的观念:政治本身就是造就美德和自由的秩序,其条件是,充分享有政治自由,充分尊重人的多元性,充分让人在公共生活里发挥自创性和自发性。您对政治的理解是怎样的?
范泓:我认同阿伦特的观念,但阐述政治与现实政治还是有所区别的,现实政治不仅要造就美好的自由秩序,还要有一种宽容与妥协的精神。在我看来,没有妥协,就没有政治,这里有一个实际操作问题。
东莞时报:请您用简单的词,为我们描述一下您的理想吧!
范泓:我没有什么“理想”,写作于我,只是认识世界和自我的一种方式,最终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简单的人。因为免于恐惧的自由关系到现实中的每一个人,我们在某些时候的复杂,往往是制度或外部环境所造成的,希望能有所改变。
《东莞时报》2010年7月26日,此为全文,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