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梦断南国

阿满

　　　
    当时我觉得好幸福哟，仿佛真的走进了琼瑶的小说——广场奇遇，便开始了浪漫的恋情……

                                                 一

    正月，我随一个建筑队南下G市——本来想在找到工作之前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未想到一踏上G市，我就差点成了流浪汉！
　　　
    那天，我们到达G市时已是晚上11点多。走出车站，只见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我们穿过人群来到花坛边，把行李堆放在一处，然后席地而坐。旁边坐着一群河南打工妹，我便与她们闲谈······突然人群骚动起来，就像发生了决堤，人群四处逃散。我刚想去抓提包，旁边的一位河南姑娘摔倒了。我赶忙挡住人流扶起她，回过头来，建筑队的民工不见了，我的提包也不见了，只见警察拿着鞭子在驱赶人群，就像草原上的牧民在驱赶羊群一样。
    我和河南姑娘随着人流来到了流花夜间服务部。虽说是夜间服务部，其实不过是一条小巷，每人交五元的床铺费，可连床铺的影子也没有；地上铺了一些雨布，打工者或坐或躺在这雨布上，警察拿着鞭子坐在旁边。流花夜间服务部，实际上是临时难民营。
    我和建筑队走散了，还失去了换洗的衣服等生活必需品。幸亏我的证件和钱放在小包里留在身边，否则我必定沦落街头了。
    或许是命运的捉弄，也许是我与河南姑娘注定有一段姻缘——她也是刚下火车，由于火车上太拥挤，她站了几十个小时，腿差点儿站断了，想在广场上稍微休息一下，然后打的到石河区，未想到还没有十分钟竟被警察驱赶到了流花夜间服务部。她见我与伙伴们失散了，不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便陪着我去找伙伴。可到处是人山人海，况且又是在夜里，我到哪里去找他们呢？看来我注定是一只孤雁了。
    我知道建筑队将去的目的地是G市石河区，恰好河南姑娘也是去石河区的，于是我与她同行。
    河南姑娘叫阿慧。人很漂亮，也很健谈。才几个小时，我们就变成了朋友。
    她在石河区银都酒家当领班。她好像对我有歉意似的，对我很好。她叫我不要急着找工作，先到她那里去玩几天。我觉得不好意思，便答应找到工作后再去找她。临别时，她塞给我一张名片，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去找她……就这样，我们就匆匆分手了。
　　　
　　　                                                     二
　　　
    街上招工广告很多。看着那些动人的广告，我决定先去找工作，然后再去找建筑队。可惜很多广告是假的，骗钱的。那时已经是一九九二年，G市打工者已趋饱合甚至超饱合。许多小厂需要的不是人才，而是廉价的劳动力；招管理人员的则需要经验。而我夹在这两者之间，因此找工总是碰壁。
    转眼十多天过去了，工作仍然没有着落，家乡的建筑队也不见踪影。我每天晚上住在廉价旅社里，天一亮就爬起来去街道看广告，然后顺着广告去找工作。
    虽然才是二月末，可G市早已是灿烂的春天了。它位于祖国的东大门，承接着吹向祖国的第一缕春风，山茶、月季、樱花等竞相开放，把G市这个花城妆扮得更加亮丽。可我一点欣赏的情致都没有，就好像一个穷人到了风景胜地，他感到的只是爬涉的艰难，根本不会感到风景的优美。
    在寻找工作途中，我遇到了许多骗子：有贩假钞的，有卖假文凭的，有扮乞丐讨钱的……但最令我反感的还是骄横的G市仔——
    从石河区到G市，坐公交车只需2元钱，但G市仔开口就要5元；我说两元，他说可以；呆会儿有人上车说3元，他也说可以……但到了车上，他每人都要收5元钱，有不给的，他就动手打人——他有什么本事呢？瘦猴似的，他不就凭着自己是本地人吗？……
    正准备从G市返回时，我发现路旁有个新厂前面站了很多人，便赶过去问新厂是不是正招工？可没有一个人回答我。于是我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企图从他们的言谈中了解一些什么信息。
    终于我找到了两个老乡。他们正操着方言在交谈。我过去用方言同他们打招呼。他们问我是哪里的人，结果大家竟是一个镇的人！他们告诉我：新厂不知什么时候才招工，可能就在这两天。他们也在等待新厂招工。
    天黑时，他们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旅馆。他说，他姐姐帮他们租了房子，可以到他们那里去住。我高兴的答应了。
    我随老乡七拐八拐地来到一片低矮的平房前——那是G市市民早已废弃的旧房，现在则全部变成了打工者的栖息之处。
    推开一扇破旧的门，只见一群红男绿女围在桌边闲谈。看见我进来，他们把目光都转向我。王威走到一个女孩面前介绍说：“大姐，这是我们的老乡，在家里是教书的，他也出来打工，可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天天住在旅馆里，是我叫他到这里来搭铺的。”“可以。”大姐说，“只要他不嫌弃大家。”
　　　“哪里。异地遇到这么多老乡，我高兴还未来不及呢。只是吵烦你们不好意思。”我说着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大姐便问我姓氏、住址，最后感叹地说：“在家教书好好的，为什么跑出来受罪呢？”
    不用几分钟，我和老乡们都熟识了。原来这房子是王威的姐姐租的，现在则成了D县流浪汉的栖息地。
    王威的姐姐中等身材，圆圆的脸蛋看起来还有一点儿孩子气，脸色有点苍白，谈不上漂亮，但那双眼睛大而有神。她在一家针织厂工作。与我们谈了一会儿话，她便回工厂去了。我们匆匆地吃了晚饭，把桌子搬到一边，把被子铺在地上，就像北方的炕一样，我们不分男女都躺下了。躺在我左边的是一个女孩，我很不好意思，要知道，自从成年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接近女性睡觉。我睡不着，女人的体香使我兴奋而张紧，不过，我绝没有犯罪的念头。半夜时，我发现那个女孩钻进了我的被筒，一只手还搭在我的身上，顿时吓出我一身冷汗，赶忙把她从身边推开。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猛列的敲门声。 “谁？”王威严厉地问。“派出所，查户口的。”外面的人大声说。王威将门打开，老派涌了进来，“起来，都起来！”老派一边说一边用脚踢我们。“我们又未犯法。”一个老乡不满的说，可他还未说完头上已挨了一鞭子。“你怎么打人？”几个老乡同时责问，回答他们的同样是鞭子。老乡们愤怒了，便和老派们打起来，结果都被抓进了石河区派出所。
“还有烟吗？”王军问我。我将盒里的烟全部给了他，他每人发一支最后把空盒丢掉。他轻声地对我说：“李老师，等下审问你的时候，你一口咬定是来旅游的，遇到困难暂时到老乡处搭铺，然后找一个熟人交一点保释金就可以出去了。”“那你们呢？”我关切地问。
    “听天由命吧。”他长叹一声说，“我们没有暂住证，按规定，我们将在这里修三个月的马路，然后可以得得到一张限期三天的回家车票。”怎么会这样呢？不都是一个中国吗？读了十多年书，活了近三十岁，我第一次才听说暂住证比外国护照还重要，我不相信，王军将头向王威冒了一下：“你问他吧。去年我和他在一起修过马路。”
    “是的。去年也是这个时候，”王威说，“修马路真难啊！每餐只有三两米，体弱的连三两米也吃不到——被人抢吃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到G市来呢？”我不解地问。王威说，在家没事干，村里所有的精壮劳力全部到外面打工去了。“大家都向往G市，其实G市并不是天堂。”我猛然想起阿慧说的一句话。我在G市没有一个熟人，看来，保我出去的也只能是阿慧了。摸摸口袋，她给我的那张名片还在。
　　　阿慧在银都洒家当领班，她也真够朋友。虽然我和她萍水相逢，可她还是将我保了出去。挥手同王威他们告别，我的心酸得要落泪。再见，我的难友们！望多保重。
    “阿冰，在里面未吃什么苦头吧？”阿慧关切地问我。“没有。谢谢你，阿慧，真不好意思，还让你破费。”“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们相识或许是缘份。”说完这句话，阿慧的脸上涌上一朵红云。
    走出派出所，阿慧叫了一辆摩托车把我带到银都酒家，说：“你随便吃些什么吧，我告诉服务小姐记我的帐。现在我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晚上见。”
    我刚在桌边坐下，一位服务小姐来了，问我吃些什么？我习惯地说：来一份快餐吧。服务小姐说：“我们领班说了，记她的帐。你不要为她节约，她可是我们这里的大款呢。”
    “好吧，那就来一盘鸡和一瓶啤酒吧。”
    不久，鸡肉和啤酒端来了。多香啊！我好久未吃到鸡肉了。边吃边想我经历的事，仿佛我走进了琼瑶的小说——广场奇遇，然后······我不敢往下想。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曾经我也有一个漂亮的女友，我和她相爱五年，最终她抵挡不住父母的压力和金钱的诱惑离开了我······从那时起，我的爱心死了，以致二十八岁还没有一个亲密的异性朋友······
    这样胡思乱想地喝光了瓶中的洒，扫光了盘中的菜，便回房间去洗澡。
    刚洗完澡， 阿慧过来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像是不认识的一样，然后不无夸张地说：哇，好帅哟！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要嘲笑我，你才是大美人嘞！我反过来赞美她。
   那晚阿慧太忙，我们匆匆聊了几句就分开了。
　　　
　　　                                            三
　　　
    来G市已经十多天了，所带的盘钱也用得差不多了，无奈之下，我进了一家鞋厂做勤杂工。说来可能有人不相信，我当时的工作就是在鞋厂里推大车，把车间所需的材料推进去，把成品拉到仓库，再把废边角料扔进垃圾堆。
　　　
　　　那段打工的日子令我终生难忘——生活好紧张哟！一天除了上班、吃饭就是睡觉，天昏地暗的，“包身工”的概念总在我脑海里围绕。先不说那活儿很累，就是厂里的伙食，也苦得使人掉泪——早餐是稀粥和灰罗卜，中餐是冬瓜煮汤，晚餐是白菜帮炒肉，每碟最多有两三点指头大的肉，并且没有放辣椒和葱蒜。工厂就像一座大监狱，严格的管理制度使所有的员工都自我囚禁起来：迟到罚多少，请假罚多少，旷工罚多少，吓得许多员工连病也不敢生，即使有点小病也不敢请假。
　　　我开始想家了，那时在家里虽然是民办教师，工资不高，但可以享受闲暇和欢笑，享受晒太阳的乐趣和“哲理性”的谈话。我想，此时我家乡的那些同事们一定正在太阳下闲谈吧——从设计吃饭机器到肚皮安一条拉链，从暴发户挥金如土到老百姓的苦难生活，从学生的厌学情绪到庄子的无为哲学······为什么要下海呢？想起孩子们哭着送我的情景，我就感动得流泪。本来我是很喜欢教师这一职业的，无奈同工不同酬，在人面前总抬不头，原指望有朝一日能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可机遇总是与我失之交臂。我失望了，彻底失望了，二十八岁还没有找到女朋友，怎么能不失望呢？啊，民办教师，即使你们把全身心都扑在教育事业上，可有谁理解你、尊重你呢？面对汹涌的海潮，我的心彷徨太久，已错过了最佳时机。尽管如此，我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再戴上“民办”那顶帽子。
　　　大约是我进厂的第十天，我正在推大车，老板来到了我面前，关心地问：“累吗？”我点点头说：“我还能坚持。”“推完这一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老板说完这一句就走了。“叫我到办公室去做什么呢？莫不是要升我？”我带着种种想法来到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明亮，田字型摆放着四张大办公桌，每张桌上都有一部电话，旁边坐着的俊男靓女全都形色肃穆地在认真工作。老板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也可以说是同一个办公室，因为它们仅隔着一堵三尺余高的矮墙。
　　　“小李，这些天辛苦了。此后，你不要再去拉大车了，你先下车间熟识一下业务。你以前是教师，现在可要做学生。”老板认真地说。“谢谢老板栽培。”我感激地说。
　　　做储干后，虽然工作还比较累，工人上班就上班，工人加班也加班，但大多是看工人们干，当然有时自已也动手。最主要的是伙食得到了改善。在G市私营工厂里，大都设有三种食堂——员工食堂、干部食堂和老板食堂。这三种食堂的生活标准都隔着相当大的鸿沟。
　　　下班后，我决定去找阿慧。
　　　
　　　                                         四
　　　
　　　我乘车来到银都酒家，正碰上阿慧出来。她笑着说：“我正想去找你呢。”于是我和她并肩来到街上。
　　　G市真美啊！触目皆是高大的楼房和整齐的街道，街道两旁皆是修整得夭冶多姿的树木花草。先不说这里的花是如何的美，单就广场上和厂区门前的草坪就美得让你赞不绝口——草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又组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
　　　街上的人真多，下班了，男孩、女孩三五成群的或成双成对的在街上溜达，不知哪位作家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海南看女人是一种风景”。其实，在开发区不管哪个地方看女人都是一道风景——那里的女孩特别多，也特别靓。尤其是晚上，街道成了女儿河，你在这河里徜徉；一定会觉得温馨无比。
　　　打工者一般都喜欢霄夜，没钱的就在街道两边商店门前的矮桌边坐下，有钱的就去酒吧或大排档。我本属于没钱的，但因为阿慧，我走进了酒吧。酒吧灯光朦胧，那些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白的灯泡像一双双梦的眼睛，抒情缠绵浪漫温馨的歌儿更为酒巴增添了一份朦朦胧胧的情调。我们在靠里的一张桌边坐下，要了一些鲜果和饮料。旁边坐着的是一对男女，很亲热的样子，仿佛是一对情人。
　　　突然，我听旁边那男子说：“阿晴，我怕你男朋友。”“怕什么？”那女孩撒娇的说，“你可以同他竞争吗？”“我是高中毕业生，可他是大学毕业，我怎么同他竞争呢？”“大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你现在是课长，工资是他的好几倍，这就说明你能力比他强吗？”
　　　是啊，大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呢？自已虽然不是正规大学毕业，可通过自学也拿到了大专文凭。然而时运不济，只好眼睁睁看着女朋友飞了。看来，那个不知何地的大学生也要遭遇同我一样的不幸了······
　　　“你在想什么？”阿慧用胳臂碰我一下，深情地问。“我在想文化贬值，文凭无用。”我感伤地说。“不要这么悲观，别看那些课长风光，他们以前也做过员工。我开始到这里还擦过地板呢。”
　　　我们相互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两颗心贴得很近，仿佛是相识多年的朋友。瞧着她那脉脉含情的双眼和那通体生辉的形象，我突然感到，她就是我多年苦苦寻觅的至爱！我想对她说：我爱你。但我很自卑，说不出口。正在疑虑间，阿慧抓住我的手温柔地说，“你瞧瞧那些男孩多么勇敢。”
　　　环顾四周，只见一对对情侣正如膝似胶，顿时我来了勇气。我拿起阿慧的手吻了下，轻轻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阿慧说着将头靠着我肩上，我迅速在她脸上印上一吻。当时我觉得好幸福哟，仿佛真的走进了琼瑶的小说——广场奇遇，便开始了浪漫的恋情······正当我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时，阿慧的BP机叫了。她拿出来看了一下，然后走向电话。
　　　“喂，是王总吗？我现在XX酒吧，是，可以。”接完电话，阿慧来到桌边同我告别：“阿冰，本想今天和你好好谈谈，未想到王总找我有事。这两天我很忙，不能见你。再见。”她把手伸向我，我与她握了一下，就算告别了。送她走出酒巴，只见一辆豪华的小车停在路边，阿慧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看见小车消失在夜色中，我心中感到无限的失落。
　　　
　　　                                          五
　　　
　　　终于到了取薪的日子。打开自已的工资袋，细细地数一下，竟有八百多元！是家乡工作差不多一年的工资。我很高兴，想犒劳一下自已，我想到了阿慧——但一想到那晚她被老板接走的情景，我的激情就消失了。
　　　自那晚和阿慧互相表白爱意之后，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我很想见她，又怕见她，更多的则是没有机会见她。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我脑海里总是会升起一些古怪的念头——阿慧此时正在做什么？是与她的老板在一起吗？······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盲目地走着。阳光照在水泥路上白晃晃的，未走多远，汗水就从身体的每一处跳出来。按时令，家乡此时应该正是春天，可G市已经到了夏天。这里的生活节奏总比内地快，连天气也一样。
　　　街道上，不知从哪家店里飘出一阵歌声。
　　　有人问我为何醉，
　　　醉了是不是觉得很美？
　　　我笑了笑抹去眼角的泪，
　　　你还太小不懂伤悲。
　　　人生有许多苦累，
　　　就像冬天里雨打风吹，
　　　天空中看不见鸟儿在飞，
　　　苍穹也会觉得疲惫，
　　　人要不再后悔，
　　　人要学会面对，
　　　莫要管心儿有没有粉碎，
　　　你都不能酣然睡。
　　　要知道你我间，
　　　红尘间，
　　　人世间，
　　　天地间总有些青翠；
　　　看看风在跑，
　　　云在跳，
　　　鸟在叫，
　　　花在笑，
　　　它们相依相随。
　　　忘掉吧是是非非，
　　　美好的难有几回······
　　　歌声婉转、缠绵，触动了我的情感。我决定去找阿慧。
　　　来到银都酒家，正值阿慧下班。听说我取了薪，并且晚上不用加班，阿慧很高兴。她说：我们很久未相聚了，今晚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放松一下。于是我们打的到了黑天鹅宾馆。
　　　那里环境很优雅，餐厅里就坐的大多是一对对的情人。菜谱里的菜名也很奇特——什么鸳鸯戏水、情侣套餐、霸王别姬、眼波情人、一宵贪欢等等，让人一见这些菜名就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
　　　餐厅里灯光朦胧，富有情调。几杯酒下肚之后，我的情感也开始燃烧起来。
　　　隔壁不时传来优美的舞曲。吃完饭，阿慧便挽着我的胳臂到了舞厅。
　　　踮着脚尖，踩着孤步，我与阿慧紧紧相拥。她的头靠在我胸膛上，双手缠着我的脖子，我俩仿佛融为了一体，如一片花在水面上随波流转。我吻着阿慧的脖子，嗅着她的体香，心感到轻飘飘的，似有一片羽毛正在心底飞扬······我搂着阿慧在舞厅里旋呀，转呀，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看表时已过了晚上12点。阿慧说，现在工厂早已关门，你就在这宾馆住一晚吧。于是阿慧便去开房。
　　　两人来到房间，掩上门，便热烈地拥抱，狂吻······那一晚，我第一次尝到了刻骨铭心的情爱。
　　　
　　　                                           六
　　　
　　　下个月开始的时候，工厂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星期天也不能休息，并且老板下令不准辞工，没有他的手令，所有的人都不能走出厂门。工厂变成了真正的监狱。不能和阿慧见面我感到很难受，但离开这个工厂，我很可能又要流落街头。为了混出个人样，我只好咬紧牙关。但从内心里讲，所有的人都不满这种劳动管制，有的人想法“逃走“了，其中生管课长也开溜了。为了杀一儆百，老板采取了最严厉的措施，发现开溜的就关禁闭。可仍然不能凑效。厂里秩序一片忙乱。这时，老板找到了我，提升我做生管课副课长，我感到很为难。原来厂里不顾自已的实际，接了一宗很大的合同，如不能按期完成合同，便要赔偿巨大的损失，如要按期完成合同，则工人必须每天加班干一个月。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工人们每天加班都有人荤倒在车间里。我提议改善一下伙食，老板说早把伙食包给了G市仔，既使提高一点标准，层层盘剥之后，到员工嘴里的也不多了，我又提议派人到食堂去监管，老板同意了。工人们生活有了一点改善，可工人们内心的怨愤丝毫未减。我常常听到这样的议论：
　　　“真是资本家一样，给那么少的工资，却要我们像牛马一样地干活。”
　　　“哪有这样的工厂，下班也不准到外边去玩，牢房还兴放风呢。”
　　　“G市鬼子厂和台办工厂管理最严厉，你们以后不要进他们的厂。”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工厂都一样，给人打工就得卖命。”说到伤心处，有些女孩就流泪，并发誓“来生不做打工妹。”
　　　合同期限越来越近，工人们生活也越来越紧张。我建议老板再招一些员工，可是，住宿无法安排，并且招来新手也顶不了事，于是便只好强迫员工延长工作时间，加通霄班已变成了常事。最后三天，老板竟下令不准休息，一直到完成生产任务为止，临阵脱逃的，扣发全部工资。赶着鸭子上架子，没有办法，工人们只得咬紧牙关干。
　　　三天三夜，除了吃饭就是上班。谁见过这样的工厂？然而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事。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晕倒在车间被抬到医务室去的几乎是排着队。就在那个晚上，厂里出了重大事故——一个打工妹在切鞋底的时候，由于精神恍惚，操作失误，机械连杆击中了她的头部，当场死亡。为此，我感到非常伤心，同时也感到愤怒——引进外资发展经济是好事，可是工厂如此残酷地对待工人，还有人性吗？资本主义社会大肆宣扬民主、人权，可他们讲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想以前，自己是多么恨资本家的剥削啊，可如今却心甘情愿甚至渴望这些资本家来剥削。
　　　走进传达室，发现我有一封电报——“冰，速回，民师五大生可转正。姐琼。”再看电报的时期，已是半月之前了。
　　　厂里完成了任务，放假两天。我早就想睡了，可此时一点睡意也没有，我把电报揣进口袋里，走出了厂门。我心里很苦闷，很想找一个人谈谈。我想到了阿慧。一个月来，我还未见过她，只是躲着老板和她通了几次电话，她为我升迁而高兴，而我当时也很高兴，出来才三月就混上了一个副课长，月薪增加到一千二百元，能不高兴吗？可此时，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G市虽然工资高，可它都是血汗钱，甚至可以说用生命换来的钱。那个可怜的打工妹，那滩鲜红的血液，无时不刻不在我眼前晃动。
　　　银都酒家隔我们厂不远，穿过一座立交桥就到了，我一般步行而去。这天，我刚走到立交桥下，便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沿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家乡建筑队的一位民工！我几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啊，家乡的建筑队，我曾多少次寻找你，却不见你的踪影，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再看那中年民工，坐在公路边，好像是病了，我赶忙过去扶起他，问他为什么坐在这里，那男子双腿发抖，话还还没说出来，眼泪却先流出来了。原来那中年男子为建筑队买菜，回家找不到工地，已经饿了三天了。他只记得曾从立交桥下走过，所以晚上他总在立交桥下过夜，他渴望建筑队派人来找他，结果没有，却被坏人找上了。他身上没有钱，手表被人抢去了，我问他建筑工地的名称，他说不知道。建筑队来这里两三个月换了四五个工地，老板要他们做事都不给钱。晚上他们睡在没有四壁的水泥地板上，穿上所有的衣服，盖上所有能盖的物品包括蛟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还冷得直哆嗦。有回家车费的民工都回去了，没有车费的民工，天天梦地里都想着回家。我问那男子工地隔立交桥多远，在什么方向，那男子说他是坐工地货车来菜场的，大约有七八里路，至于方向，他全糊涂了。没有办法，我只好买些东西给他吃，然后买张车票打发他回家。
　　　中年男子上了火车，拉着我的手，一个劲的说：“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这辈子我再也不到G市来了。”
　　　
　　　                                            七
　　　          
　　　送走中年男子，我来到银都酒家，阿慧不在，我便一个人要了酒菜独饮。阿萍——酒家的一位服务小姐，她看了看我胸前的厂牌，多情地说：“哗，李课长，你真了不起啊！升了职，该请我喝一杯吧。”“坐吧”我沮丧的说。她大概以为我是失恋了吧，便磨蹭着挨着我坐下。她穿的很新潮，V型衬衫开口很低，没有穿胸衣，硕大的乳房似乎随时要蹦出来一样。“李课长，敬你一杯。”阿萍略偏着头装作很纯情的样子说，“祝你年轻有为。”“也祝你。”喝完杯中的酒，阿萍又给我倒上。
　　　“阿萍，你说打工苦不苦？”我无端的问。
　　　“怎么不苦？不苦怎么能赚到钱？”阿萍说着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缩回来继续问：“老板对你们好吗？”“不好。可她对阿慧很好。你看，他只带阿慧一个人去旅游。”“什么？阿慧跟老板游去了”？我几乎不想信自已的耳朵。“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不陪老板能当领班吗？”“你胡说！” 我将杯中的酒泼向阿萍，阿萍一声尖叫，引来许多人的目光。我愤怒地离开了酒家。
　　　“阿慧，你原来是老板的情妇，情妇······”我喃喃地说着走进工厂宿舍，室友们都睡了。我倒在床上，也酣然大睡，一直睡到来第二天中午。
　　　好沉重的一觉啊！甚至连一个梦也没有。醒来环顾四周，室友们都不见了。走出宿舍，只见厂办公室前围满了人。老板正在大声训斥员工：“谁乱说扣发谁的工资！”一个中年妇女在嚎啕大哭，“我要见我的女儿，我要见我的女儿······”声调非常悲惨。
“你女儿是胃出血死亡，死在我们厂里算我倒霉，赔你三千块，不要再在这里闹了，否则，我就叫保安把你轰出去！”
　　　“我不要钱，只要我女儿，只要我女儿······”妇人声嘶底竭地哭喊，感动得许多打工妹都陪着流泪。
　　　“老板，资本家，你凭着手上的钱就可以一手遮天吗？”我内心气得简直要爆炸，直想冲上去和老板评理，细想这不是上策，于是转身来到传达室，拨通了劳动仲裁机构的电话。
　　　“冠华鞋厂出了工伤死亡事故，老板谎称是胃出血死亡。死者家属已来到厂里，事态越闹越大，请速派人来处理。”
　　　放下电话，走出传达室，我发现门卫用异常的目光看我。我知道他们目光的含义，我也料到这样做的后果。
　　　后来，仲裁机构派人来查清了事情的真相，厂方被迫向死者家属赔偿36000元。可仲裁机构的人刚走，老板就派人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我递上辞职报告，老板把报告撕得粉碎，大声吼道：“你不用辞职，你已被开除了。”“这不重要。”我平静地说，“我想取回本月的工资。”“你还想取工资，见鬼去吧！”老板拍桌而起，仿佛要吃人的样子。
　　　“你想吓我吗？我还会打电话给劳动仲裁机构。” 我毫无惧色的说。
　　　“好吧，你打吧，打吧，我不会放过你的！”老板恶毒的说着，颓然坐下。“阿兰，发工资给他，叫他滚！”
　　　
　　　取了工资，我就到宿舍里收拾行李。就要离开这个工厂，我感到一点儿也不留恋，相反，还有一点儿高兴，到G市三个月来，我尝到了打工的滋味，我恨不能马上回到家乡。“民师五大生可以转正，速回。”我想着姐姐拍来的电报，在内心里笑了——“民师五大生可以转正”，我早就盼望这一天了！
　　　走出工厂大门，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我身后跟着十来个神色可疑的家伙，我得罪了老板，一场灾难可能就要降到我头上。我加快了脚步，同时留心后面的动静，只见后面的人也加快了脚步，并从两侧向我包抄过来。情知不妙，我丢下行李拿着公文包就跑，后面的人就追。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厂门前没有行人。幸亏以前在学校读书时我是运动员，跑得比较快，能追上我的只有两三个人。眼看一个人就要追上我，我将公文包向后一甩 ，正击中他的面部，他蹲下去了。另外两个人追上来了，我蹲下一个扫膛腿，摔倒了一个。刚站起来，就被另一个拦腰抱住，我用力将脚蹬在他的脚踝上，他松了手，我就拼命地跑。
　　　渐近街道，路边出现了行人。我大声呼喊：“后面有强盗追我，快救我！”可行人仿佛未听见，只是看着我们跑，仿佛在欣赏一场比赛。
　　　来到街上，有许多摩托在招呼乘客。我坐上一部摩托，喘息着说：“火车站，二十元，快。”
　　　我刚上摩托车，后面的两个人追上来了，看见我坐上摩托走了，他们也租了两部摩托向我追来。
　　　“快，加快油门，我给你四十元。”我对司机说。摩托车向箭一般向前冲去，险些和临面而来的一辆卧铺车撞上。卧铺司机停下来骂道：“神经病，找死啊！”一看是开往家乡的卧铺车，我非常高兴，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我赶忙叫摩托停下，上了卧铺车。
　　　我掏出50元钱交给摩托司机，大声说：“不用找了，继续开火车站”。在卧铺车上我看见后面追来的两个“杀手”呼啸而过，方才把提在喉咙口的心放下。
　　　“哗，好险啊！就跟旧社会的上海滩一样。”我惊魂未定的想。
　　　卧铺车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飞奔，G市石河区转眼就被甩到了身后，突然，我想起了阿慧，在心里默默地说道：“阿慧，原谅我不辞而别，但我的心将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了十余年。从此我和阿慧失去了联系，不知她现在何处，是否一切安好。
　　　阿慧，谢谢你给了我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爱，但愿你一路走好。
　　　
　　　
　　　（此文发表于2004年《文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