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正军
柳宗元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九月初被贬为邵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十一月又加贬为永州员外司马;年底到达永州;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正月,“奉诏赴长安”,自零陵浮湘北上,二月至灞亭;三月份又离开长安动身去柳州,与刘禹锡同行。他在永州所呆的时间,虽然号称十年,其实只有九年挂零。
不少专家学者,曾经对他贬永十年的内心情感世界,进行过认真的分析和揣摩,写下了许多颇有见解的研究性文章。如:中国柳宗元研究学会副会长、武汉大学教授尚永亮先生在他的《柳宗元诗文选评》前言中认为:柳宗元的《冉溪》“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四句诗,是他一生思想、心态乃至生存状态的典型写照。“因而,解读柳宗元,不能不首先解读他的人生悲剧,不能不首先解读他的悲剧性的心路历程。”①
中国柳宗元研究学会副会长、广东技术师范学院编审、文学博士陈松柏先生在他的《柳宗元永州心态研究》一文中,将其心态与生活状况、创作实际分为五个时期,即:1、孤独绝望期——元和元年至元和二年;2、惊魂甫定期——元和三年;3、适应定居期——元和四年到五年;4、稳定平静期——元和六年到元和九年;5、振奋雀跃期——元和十年。②
永州柳宗元研究学会理事、永州职院副教授赵新国先生,在他的《柳宗元的无奈之举》中认为:“柳宗元被贬永州后,一再向永贞革新的反对派们投递书信,企求能重新得到朝廷起用。这一无奈之举都源自他被贬永州后的生活状况和光耀柳氏家族及‘利安元元’的思想。”③
笔者以为,分析和揣摩柳宗元贬永十年的内心情感世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种观点皆可并存。笔者考虑,柳宗元在永州的这十年,可以划分为前期与后期(即“河东与河西”两个阶段):前 五 年(永贞元年至元和四年)为河东阶段,后五年(元和五年至元和十年)为河西阶段。其心路历程可以归纳为“无奈、无愧、无悔”这样三种相互交织的心态。这是一种从被动到主动、化消极为积极、由量变到质变的渐进过程。
前期(河东阶段),柳宗元的内心尽管有着许许多多的无奈,但无奈之中寓含着无愧,且不甘沉沦。现归纳剖析如下:
一、面对官场打压的无奈:
柳宗元是以“二王刘柳(即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为首的永贞革新集团骨干成员之一。永贞革新是唐代顺宗时官僚士大夫以打击宦官势力为主要目的的、由一些低级官僚士大夫发动的一场变革新政运动。这场运动,虽然背景并不复杂,经过也不曲折,但影响却很深远,评价亦很悬殊。因不少文坛巨匠卷入其中,故特别受到人们的关注。
永贞革新集团的执政时间,实际只有146天,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据《资治通鉴》第236卷中记载: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八月,“贬王伾开州司马、王叔文渝州司户。伾寻病死贬所。明年,赐叔文死。”④开州,即今日的重庆开县,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渝州就是今日的重庆市。王伾被贬之后,“寻”——古代汉语中可以作副词使用,“不久以后”的意思,形容时间很短。“寻病死”——即很快就病死在他被贬的开州了。“明年”——第二年;“赐死”——恩赐而死;古代的皇帝命令臣子自杀,臣子还要“谢主隆恩”,的确令现在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同年九月,“贬神策行军司马(相当于现在的中央警卫部队军政长官助理)韩泰为抚州(江西抚州)刺史,司封郎中(相当于现在的中央组织部正司级官员)韩晔为池州(安徽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掌管文教外交的礼部副司级官员)柳宗元为邵州(湖南邵阳)刺史,屯田员外郎(负责农田建设及粮食调配的工部副司级官员)刘禹锡为连州(广东连县)刺史” ;十一月,“贬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宰相)韦执谊为崖州(海南三亚市的崖城镇)司马”;“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己卯,再贬韩泰为虔州(江西赣州)司马,韩晔为饶州(江西波阳)司马,柳宗元为永州(湖南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湖南常德)司马,陈谏为台州(浙江临海)司马,凌准为连州(广东连县)司马,程异为郴州(湖南郴州)司马。”⑤
而且,唐宪宗李纯还特地下诏,明确指出:“王叔文之党既贬,虽遇赦无得量移。”⑥等于是在仕途上给永贞革新集团的骨干成员们,亮起了无法逾越的“红灯”。如同我的恩师湖南科技学院的王田葵教授所说的那样:“柳宗元是从专制王权中心的蓄养之臣,而被贬谪为‘边缘’的‘守望’蓄臣的。”⑦他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命运魔力,从长安那个政治的旋涡中心,被抛出到了万里之外的南荒之地。
柳宗元在《惩咎赋》中说:“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幸皇鑑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适。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惶惶乎夜寤而昼骇兮,类麏鹿加(jǖnjiā)之不息。”⑧
其意为反躬自省:我为革新派的不幸遭遇感到非常悲哀,这次突如其来的巨变仓促而又紧迫。局势险危而且有很多疑诈之处,我们如同天地相隔无法讲清是非。虽然想全身而退自我保护,但过去的日子已不容追悔。万幸的是皇上英明而又宽宏大量,原谅了我的过错贬职来南方的州郡。由于辜负了皇上的宠信与厚爱,罪大恶极被贬是咎由自取。我既明地里惧怕受到上天的讨罚,又暗中为鬼的责难而战栗。晚上睡觉时心中惶惶不安,白天也像受惊的麋鹿恐骇不息。
他曾写过一篇《解祟赋》,赋中谈到自己被贬之后,很多小人还在背后摇唇鼓舌,流言蜚语,不绝于耳。如:“膏摇唇而增炽兮,焰掉舌而弥葩。沃无瓶兮扑无篲,金流玉烁兮,曾不自比于尘沙”;“讼众正,诉群邪”;“譬之犹豁天渊而覆原燎,夫何长喙(嘴)之纷拏(刁难)”;“恶人之哗”等等。
俗话说:“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面对如此强力的打压和来自敌对方面的唇枪舌剑,柳宗元申诉无门,倍觉无奈,不得不低头认错。他再三地反省,写下不少的诗词和文章,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深深地自责。
二、面对生活困窘的无奈:
柳宗元到了永州,“至则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永州龙兴寺西轩记》)意思是说,他来到永州后,因为没有地方居住,只好借住在龙兴寺的西厢房中。柳宗元在写给长辈和亲友的许多书信中,都非常详细地谈到了自己在永州时的身体情况。如:“自遭责逐,继以大故,荒乱耗竭,又常积忧恐,神志少矣,所读书随又遗忘。一二年来,痞气尤甚,加以众疾,动作不常。眊眊然骚扰内生,霾雾填拥惨沮,虽有意穷文章,而病夺其志矣。每闻人大言,则蹶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与杨京兆凭书》)
译成白话是:我从遭遇贬逐以来,碰上母亲病故等大事,惊慌忙乱耗费了许多精力,又经常忧虑和恐惧,神志受到影响,所读的书随看随忘。近一二年来,腹腔里的肿块尤其厉害,再加上其它的毛病,动作行为都很不正常。眼睛昏花而烦恼从内心产生,像有雾霾阻挡在眼前,虽然有心致力于撰写文章,但因病夺走了我的志向。每次听到别人大声说话,就感觉惊骇颤抖,我只好抚摸胸腹,很久才能停止下来。
他由于长期“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纆索,处则若关桎梏,彳亍而无所趋,拳拘而不能肆,槁然若卉,颓然若璞。”(《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为孤囚以终世兮,长拘挛而轗轲”(《惩咎赋》)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与萧翰林俛书》)“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疬为也。”(《寄许京兆孟容书》)
残酷的政治迫害,使柳宗元深感痛苦和忧郁,身体素质也急剧下降,衰弱而多病起来:不仅头昏眼花,双脚因得了南方易发的风湿病而痉挛,行路受到影响;并且还患过“或时寒热,水火互至”的疟疾;“痞结伏积,不食自饱”(“痞”——中医指腹腔内可以摸得到的肿块,即肿瘤)其病情好像比较严重,甚至影响到了饮食和消化功能。
此外,由于“永州多火灾,五年之间,四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坏墙穴牖,仅免燔灼。书籍散乱毁裂,不知所往。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尽意于笔砚,矻矻自苦,以危伤败之魂哉!”(《与杨京兆凭书》)五年之内,他的住所有四次被火灾延及,只好打着赤脚仓皇出逃,靠在墙壁上挖洞保命,才避免被大火烧焦。许多书籍都散乱、撕裂、烧毁,不知丢弃到哪里去了。一遇火灾就内心惊恐,整天茫洋失措,不能说话,又怎么能集中精力在笔墨上,由于危险而丧魂失魄,真是吃尽了苦头。从其自述,足以看出柳宗元当时那种精神创伤累累、凄惨而无奈的处境,
三、面对亲友劫难的无奈:
柳宗元被贬永州,随行而来的有六十七岁的老母亲、堂弟宗直、表弟卢遵、女儿和娘等人。谁知来此不过半年,他的母亲因“有子不令而陷于大僇,徙播疠土,医巫药膳之不具,以速天祸,非天降之酷,将不幸而有恶子以及是也。又今无适主以葬,天地有穷,此冤无穷……苍天苍天,有如是耶,有如是耶……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矣。尽天下之辞,无以传其酷矣。”(《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其意是说,由于自己的错误,导致母亲遭受很大的侮辱,迁徙来到瘴疠充斥的地方,水土不服,医药、饮食不周,神佛也无法呵护,而不幸地过早病逝;加上没有合适的安葬之处,天地虽然可以穷尽,而眼前的冤屈却无法申诉……真是字字血、声声泪,通篇都透露出他对母亲离世的万分悲痛,以及发自灵魂深处的无穷自责。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八司马”之一的凌准死于贬所连州。凌准曾任翰林学士,当时,翰林学士负责起草机密诏令,是除宦官之外惟一能自由出入皇宫内廷的官员,与皇帝的关系自然比其他朝臣更加亲近。
凌准被贬之后,“居母丧,不得归,而二弟继死。不食,哭泣,遂丧其明以没。”(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他的遭遇的确非常悲惨,连母亲去世都不能回去送葬尽孝,两个弟弟也相继病故。凌准伤悲过度,不进饮食,终日哭泣,结果自己也性命不保,实在令人惋惜。他留下了四个儿子,因为凌准与柳宗元关系不错,其中两个特地来永州,拜请柳宗元为其父撰写墓志铭。
柳宗元先后写了两篇文章,并作诗一首《哭连州凌员外司马》:“……念昔始相遇,腑肠为君知。进身齐选择,失路同暇疵。本期济仁义,今为众所嗤。灭名竟不试,世义安可支。恬死百忧尽,苟生万虑滋。顾余九逝魂,与子各何之。我歌诚自恸,非徒为君悲。”诗中赞誉了凌准的聪明才智、远见卓识与过人的胆识,并且回忆自己与他相遇之后,结成了肺腑知音,共同从事革新大业,本来是想匡济生民,如今反被众人嗤笑。自己不担心名誉的损毁,只在乎道义的存亡。凌君您死后百般忧虑都没有了,但苟活于世的人还烦恼太多。看看我的灵魂也九死一生,与您各自飞往何处。我所写此诗歌是发自内心的悲痛,并非完全为您伤心而落泪。从中不仅可以看出柳宗元与凌准的深情厚谊,而且也流露出他自己担惊受怕的真实感受。
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四月三日⑨,女儿和娘刚满十岁就不幸早夭。柳宗元在《下殇女子墓砖记》中,对女儿和娘表示深切的哀惋:“性柔惠,类可以为成人者,然卒夭……铭曰: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从而来,焉往而止。魂气无不之也,骨肉归复于此。”其意思是说,女儿温柔聪明,满以为可以长大成人,竟然早早地夭折了。为此,特地写了这篇铭文:(女儿呀女儿),是谁让你来我家投生?是谁召唤你走向死亡?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的灵魂和气息都没有了,只剩骨肉埋葬在这里。他非常疼爱女儿和娘,甚至采用“昄依为尼”的办法,来祈望挽救女儿的生命,但仍无济于事。字里行间,处处都传递着万分无奈的信息。
柳宗元虽然面对着诸般的无奈,但他的无奈之中却寓含着一种坦然和无愧。被贬永州初期,柳宗元写了一首《笼鹰词》,虽然只有十四句,但却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全诗如下:“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霓断,霹雳掣电捎平岗。岗然劲翱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残。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前面八句,介绍苍鹰如何搏击长空,迅若霹雳闪电,猎扑狐兔,傲视百鸟的英姿,跟他当年“超取显美”的经历,是多么地相似;接下来的四句,讲苍鹰身陷囚笼,羽翼脱落,眼见得草中狸鼠为患,却无能为力,一夕十顾惊恐不已的那种神态,与他自己被贬后身心遭受摧残、苦不堪言的情境,极为相同;后面的两句,则表明自己始终没有自甘堕落与沉沦,而是以笔写心,继续关注着生民与大千世界,也迫切地期待着能够重返京城,再展宏图。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柳宗元还写了一首《放鹧鸪词》,以即将被宰杀的鹧鸪比喻自己,表现了他对贬谪的愤慨与无奈,以及对自由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全诗同样只有十四句,其中第五至八句“羽毛摧折触笼籞,烟火煽赫惊庖厨。鼎前芍药调五味,膳夫攘腕左右视”,表面上描述的是鹧鸪的遭遇,其实是在暗喻自己所处的困境。第九至十二句“齐王不忍觳觫牛,简子亦放邯郸鸠。二子得意犹念此,况我万里为孤囚”,借历史上的典故,婉转地暗示唐宪宗和当朝的掌权者,应当怀有恻隐之心,量才惜用,来对待被贬南荒的永贞革新集团之骨干成员们。末尾的两句“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充分表达了他希望“有朝一日破笼高飞、义无反顾”的豪迈气概。此诗与《笼鹰词》,异曲同工,堪称为姊妹篇。
被贬来到永州,柳宗元开头几年借住在寺庙之中,虽然有着许多的无奈,但他搜寻了许多诸子书籍,并加以认真地研习、考辨,写出了一批见解精到的文章。收入《柳宗元全集》卷四的议辩文章共11篇,如《辩列子》、《辩文子》、《辩鬼谷子》、《辩晏子春秋》、《辩亢仓子》等,对这些作品的作者、内容、思想渊源、文献著录等多方面问题,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有的看法相当精确,另有些看法虽难成定论却给人以启发,是考据学上开风气的重要成果,直到今天仍有一定的学术价值。此外,他与僧人朝夕相处,习佛、诵经,结交了许多僧人朋友,吸取了佛教教理中的一些内容,经过批判、消化,熔铸为自己思想、理论体系中的有机成分,乃至成为一名颇有建树的佛学大师。
河东阶段,由于有了较多的空闲,柳宗元逐渐开始涉足于永州附近的灵山秀水,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他连续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永州八记》中的前四篇:《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八记之首的第一篇刻意描写了西山的“怪特”,首先以往日所游山水中凡有异态者“皆我有也”,来衬托西山的“怪特”;接下来叙写登上西山的独特感受:“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然后“引觞满酌,颓染就醉,不知日之入”,进而“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不仅消解了平日里憋闷在内心的诸般无奈,而且为日后迁居河西,自我调适,放浪形骸,寄情于山水,撰写出更多不朽的篇章来,从心态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