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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作文论

上传:火树银花 审核发布:火树银花 更新时间:2011-3-9 13:08:09 点击次数:1438

                                        叶圣陶:作文论

    特级教师茹清平向语文老师推荐一本作文教学经典论著——叶圣陶《作文论》
  您是否深陷作文教学的困境中?您是否越来越觉得作文难教?您是否渴望找到作文教学的有效途径?请您重读叶老的一本经典论著——
  叶圣陶:作文论
  一  引  言
  人类是社会的动物,从天性上,从生活的实际上,有必要把自己的观察、经验、理想、情绪等等宣示给人们知道,而且希望愈广遍愈好。有的并不是为着实际的需要,而是对于人间的生活、关系、情感,或者一己的遭历、情思、想象等等,发生一种兴趣,同时仿佛感受一种压迫,非把这些表现成为一个完好的定形不可。根据这两个心理,我们就要说话、歌唱,做出种种动作,创造种种艺术;而效果最普遍、使用最利便的,要推写作。不论是愚者或文学家,不论是什么原料什么形式的攻字,总之,都是由这两个心理才动手写作,才写作成篇的。当写作的时候,自然起一种希望,就是所写的恰正宣示了所要宣示的,或者所写的确然形成了一个完好的定形。谁能够教我们实现这种希望?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去思索关于作文的法度、技术等等问题,有所解悟,自然每逢写作,无不如愿了。
  但是,我们不能只思索作文的法度、技术等等问题,而不去管文字的原料——思想、情感问题,因为我们作文,无非想着这原料是合理,是完好,才动手去作的。而这原料是否合理与完好,倘若不经考定,或竟是属于负面的也未可知,那就尽管在法度、技术上用工夫,也不过虚心耗力,并不能满足写作的初愿。因此,我们论到作文,就必须联带地论到原料的问题。思想构成的径路,情感凝集的训练,都是要讨究的。讨究了这些,才能够得到确是属于正面的原料。不致枉费写作的劳力。
  或许有人说:“这样讲,把事情讲颠倒了。本来思想情感是目的,而作文是手段,现在因作文而去讨究思想、情感,岂不是把它们看做作文的手段了么?”固然,思想、情感是目的,是全生活里事情,但是,要有充实的生活,就要有合理与完好的思想、情感;而作文,就拿这些合理与完好的思想、情感来做原料。思想、情感的具体化完成了的时候,一篇文字实在也就已经完成了,余下的只是写下来与写得适当不适当的问题而已。我们知道有了优美的原料可以制成美好的器物,不曾见空恃技巧却造出好的器物来。所以必须探到根本,讨究思想、情感的事,我们这工作才得圆满。顺着自然的法则,应当是这么讨究的,不能说这是目的手段相颠倒。
  所以在这本小书里,想兼论“怎样获得完美的原料”与“怎样把原料写作成文字”这两个步骤。
  这个工作不过是一种讨究而已,并不能揭示一种唯一的固定的范式,好像算学的公式那样。它只是探察怎样的道路是应当遵循的,怎样的道路是能够实现我们的希望的;道路也许有几多条,只要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地,我们一例认为有遵循的价值。
  至于讨究的方法。不外本之于我们平时的经验。自己的,他人的,一样可以用来作根据。自己或他人曾经这样地作文而得到很好的成绩,又曾经那样地作文而失败了,这里边一定有种种的所以然。如能寻出一个所以然,我们就探见一条道路了。所以我们应当寻得些根据(生活里的情况与名作家的篇章一样地需要),作我们讨究的材料。还应当排除一切固执的成见与因袭的教训,运用我们的智慧,很公平地从这些材料里做讨究的工夫,以探见我们的道路。这样,纵使所得微少,不过一点一滴,而因为得诸自己,将永远是我们的财宝,终身用之而不竭;何况我们果能努力,所得未必仅止一点一滴呢?
  凡事遇到需求,然后想法去应付,这是通常的自然的法则。准此,关于作文的讨究似应在有了写作需要之后,没有写作需要的人便不用讨究。但是我们决不肯这样迟钝,我们能够机警地应付。凡是生活里重要的事情,我们总喜欢一壁学习一壁应用,非特不嫌多事,而且务求精详。随时是学,也随时是用。各学科的成立以此;作文的所以成为一个题目,引起我们讨究的兴趣,并且鼓动我们练习的努力,也以此。何况“想要写作”真是最易萌生的欲望,差不多同想吃想喝的欲望一样。今天尚未萌生的,说不定明天就会萌生;有些人早已萌生,蓬蓬勃勃地几乎不可遏止了;又有些人因为不可遏止,已经做了许多回写作这件事了。不论是事先的准备,或是当机的应付,或是过后的衡量,只要是希望满足写作的愿望的,都得去做一番作文的讨究的工夫。可以说这也是生活的一个基本条件。
  再有一个应当预先解答的问题,就是“这里所讨究的到底指普通文言还是指文学而言?”这是一个很容易发生的疑问,又是一个不用提出的疑问。普通文与文学,骤然看来似乎是两件东西;而究实细按,则觉它们的界限很不清楚,不易判然划分。若论它们的原料,都是思想、情感。若论技术,普通文要把原料表达出来,而文学也要把原料表达出来。曾经有许多人给文学下过很细密很周详的界说,但是这些条件未尝不是普通文所期望的。若就成功的程度来分说,“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便是文学。”则是批评者的眼光中才有这程度相差的两类东西。在作者固没有不想竭其所能,写作最满意的文字的;而成功的程度究竟是怎样,则须待完篇以后的评衡,又从哪里去定出所作的是什么文而后讨究其作法?况且所谓好与妙又是含糊的,到什么程度才算得好与妙呢?所以说普通文与文学的界限是很不清楚的。
  又有一派的意见,以为普通文指实用的而言。这样说来,从反面着想,文学是非实用的了。可是实用这个词能不能做划分的标准呢?在一般的见解,写作一篇文字,发抒一种情绪,描绘一种景物,往往称之为文学。然而这类文字,在作者可以留迹象,取快慰,在读者可以兴观感,供参考,何尝不是实用?至于议论事情、发表意见的文字,往往被认为应付实际的需用的。然而自古迄今,已有不少这类的文字被认为文学了。实用这个词又怎能做划分的标准呢?
  既然普通文与文学的界限不易划分,从作者方面想,更没有划分的必要。所以这本小书,不复在标题上加什么限制,以示讨究的是凡关于作文的事情。不论想讨究普通文或文学的写作,都可以从这里得到一点益处,因为我们始终承认它们的划分是模糊的,泉源只是一个。
  二  诚实的自己的话
  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回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与欢喜说的话。语言的发生本是为着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地高兴地说。如果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那就不必鼓动唇舌了。
  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说话的经验里可以得到作文的启示。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写才写。若不是为着必要与欢喜,而勉强去写,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
  勉强写作的事确然是有的,这或者由于作者的不自觉或者由于别有利用的心思,并不根据所以要写作的心理的要求。有的人多读了几篇别人的文字,受别人的影响,似乎觉得颇欲有所写了;但是写下来的与别人的文字没有两样。有的人存着利用的心思,一定要写作一些文字,才得达某种目的;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可写,不得不去采取人家的资料。像这样无意的与有意的强勉写作,犯了一个相同的弊病,就是模仿。这样说,无意而模仿的人固然要出来申辩,说他所写的确然出于必要与欢喜;而有意模仿的人或许也要不承认自己的模仿。但是,有一个尺度在这里,用它一衡量,模仿与否将不辩而自明,这个尺度就是“这文字里的表白与感兴是否确实是作者自己的?”拿这个尺度衡量,就可见前者与后者都只是复制了人家现成的东西,作者自己并不曾拿出什么来。不曾拿出什么来,模仿的讥评当然不能免了。至此,无意而模仿的人就会爽然自失,感到这必要并非真的必要,欢喜其实无可欢喜,又何必定要写作呢?而有意模仿的人想到写作的本意,为葆爱这种工具起见,也将遏抑利用的心思。直到确实有了自己的表白与感兴才动手去写。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是作者潜心研修,竭尽毕生精力.获得了一种见解,创成了一种艺术,然后写下来的,写的自然是自己的东西。但是人间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悬;现在定要写出自己的东西,似乎他人既已说过,就得避去不说,而要去找人家没有说过的来说。这样,在一般人岂不是可说的话很少了么?其实写出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个意思;按诸实际,也决不能像这个样子。我们说话、作文,无非使用那些通用的言词;至于原料,也免不了古人与今人曾经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虽然不能说决没有创新,而也不会全部是创新。但是,我们要说这席话,写这篇文,自有我们的内面的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受了别人的影响,也不是想利用来达到某种不好的目的。这内面的根源就与著述家所获得的见解、所创成的艺术有同等的价值。它是独立的;即使表达出来恰巧与别人的雷同,或且有意地采用了别人的东西,都不应受到模仿的讥评;因为它自有独立性,正如两人面貌相似、性情相似,无碍彼此的独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种种东西营养自己,却无碍自己的独立。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有没有话要说,不用问这话是不是人家说过。果真确有要说的话,用以作文,就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了。
  更进一步说,人间的思想、情感诚然不甚相悬,但也决不会全然一致。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师友的熏染,时代的影响,都是酿成大同中的小异的原因。原因这么繁复,又是参伍错综地来的,这就形成了各人小异的思想、情感。那么,所写的东西只要是自己的,实在很难得遇到与人家雷同的情形。试看许多文家一样地吟咏风月,描绘山水,会有不相雷同而各极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显明的例子。原来他们不去依傍别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对着风月山水;他们又绝对不肯勉强,必须有所写才写;主观的情绪与客观的景物揉和,组织的方式千变万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独创了。虽然他们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词,也只是古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而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给与的,终竟是唯一的独创的东西。
  讨究到这里,可以知道写出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意义了。
  既然要写自己的东西,就会连带地要求所写的必须是美好的:假若有所表白,这当是有关人间事情的,则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的实况;假若有所感兴,这当是不倾吐不舒快的,则必须本子内心的郁积,发乎情性的自然。这种要求可以称为“求诚”。试想假如只知写出自己的东西而不知求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时候,臆断的表白与浮浅的感兴,因为无由检验,也将杂出于笔下面不自觉知。如其终于不觉知,徒然多了这番写作,得不到一点效果,已是很可怜悯的。如其随后觉知了,更将引起深深的悔恨,以为背于事理的见解怎能够表白于人间,贻人以谬误,浮荡无着的偶感怎值得表现为定形,耗己之劳思呢?人不愿陷于可怜的境地,也不愿事后有什么悔恨,所以对于自己所写的文字,总希望确是美好的。
  虚伪、浮夸、玩戏,都是与诚字正相反的。在有些人的文字里,却犯着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这个原因同前面所说的一样,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譬如论事,为才力所限,自以为竭尽智能,还是得不到真际。就此写下来,便成为虚伪或浮夸了。又譬如抒情,为素养所拘,自以为很有价值,但其实近于恶趣。就此写下来,便成为玩戏了。这所谓无意的,都因有所蒙蔽,遂犯了这些弊病。至于所谓有意的,当然也如上文所说的那样怀着利用的心思,借以达某种的目的。或者故意颠倒是非,希望淆惑人家的听闻,便趋于虚伪;或者谀墓、献寿,必须彰善颂美,便涉于浮夸;或者作书牟利,迎合人们的弱点,便流于玩戏。无论无意或有意犯着这些弊病,都是学行上的缺失,生活上的污点。假如他们能想一想是谁作文,作文应当是怎样的,便将汗流被面,无地自容,不愿再担负这种缺失与污点了。
  我们从正面与反面看,便可知作文上的求诚实含着以下的意思:从原料讲,要是真实的、深厚的,不说那些不可征验、浮游无着的话;从写作讲,要是诚恳的、严肃的,不取那些油滑、轻薄、卑鄙的态度。
  我们作文,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
  三  源  头
  “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空口念着是没用的,应该去寻到它的源头,有了源头才会不息地倾注出真实的水来。从上两章里,我们已经得到暗示,知道这源头很密迩,很广大,不用外求。操持由己,就是我们的充实的生活。生活充实,才会表白出、发抒出真实的深厚的情思来。生活充实的涵义,应是阅历得广,明白得多,有发现的能力,有推断的方法,情性丰厚,兴趣饶富,内外合一,即知即行,等等。到这地步,会再说虚妄不诚的话么?我们欢喜读司马迁的文,认他是大文家,而他所以致此,全由于修业、游历以及伟大的志操。我们欢喜咏杜甫的诗,称他是大诗家,而他所以致此,全由于热烈的同情与高尚的人格。假若要找反面的例,要找一个生活空虚的真的文家,我们只好说无能了。
  生活的充实是没有止境的,因为这并非如一个瓶罐,有一定的容量,而是可以无限地扩大,从不嫌其过大过充实的。若说要待充实到极度之后才得作文,则这个时期将永远不会来到。而写作的欲望却是时时会萌生的,难道悉数遏抑下去么?其实不然。我们既然有了这生活,就当它充实(这是论理上的话,这里单举断案,不复论证)。在求充实的时候,也正就是生活着的时候,并不分一个先,一个后,一个是预备,一个是实施。从这一点可以推知只要是向着求实的路的,同时也就不妨作文。作文原是生活的一部分呵。我们的生活充实到某程度,自然要说某种的话,也自然能说某种的话。譬如孩子,他熟识了人的眨眼,这回又看见星的妙美的闪耀,便高兴地喊道,“星在向我眨眼了。”他运用他的观察力、想象力,使生活向着充实的路,这时候自然要倾吐这么一句话,而倾吐出来的又恰好表达了他的想象与欢喜。大文家写出他每一篇名作,也无非是这样的情形。
  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在向着求充实的路上?如其是的,那就可以绝无顾虑,待写作的欲望兴起时,便大胆地、自信地写作。因为欲望的兴起这么自然,原料的来源这么真切,更不用有什么顾虑了。我们最当自戒的就是生活沦没在虚空之中,内心与外界很少发生关系,或者染着不正当的习惯,却要强不知以为知,不能说、不该说而偏要说。这譬如一个干涸的源头,那里会倾注出真实的水来?假若不知避开,唯有陷入模仿、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里罢了。
  要使生活向着求实的路,有两个致力的目标,就是训练思想与培养情感。从实际讲,这二者也是互相联涉,分割不开的。现在为论列的便利,姑且分开来。看它们的性质,本应是一本叫作《做人论》里的章节。但是,因为作文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它们也正是作文的源头,不妨在这里简略地讨究一下。
  请先论训练思想。杜威一派的见解以为“思想的起点是实际上的困难,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结果,疑难解决了,实际上的活动照常进行;有了这一番思想作用,经验更丰富一些,以后应付疑难境地的本领就更增长一些。思想起于应用,终于运用;思想是运用从前的经验来帮助现在的生活,更预备将来的生活。”这样的思想当然会使生活的充实性无限地扩大开来。它的进行顺序是这样:“(一)疑难的境地;(二)指定疑难之点究竟在什么地方;(三)假定种种解决疑难的方法;(四)把每种假定所涵的结果一一想出来,看那一个假定能够解决这个困难;(五)证实这种解决使人信用,或证明这、种解决的谬误。使人不信用。”在这个顺序里,这第三步的“假设”是最重要的,没有它就得不到什么新东西。而第四、第五步则是给它加上评判和证验,使它真能成为生活里的新东西。所以训练思想的涵义,“是要使人有真切的经验来作假设的来源;使人有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使人能造出方法来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
  至此,就得归根到“多所经验”上边去。所谓经验,不只是零零碎碎地承受种种见闻接触的外物,而是认清楚它们,看出它们之间的关系,使成为我们所有的东西。不论愚者和智者,一样在生活着,所以各有各的自得的经验。各人的经验有深浅广狭的不同。所谓愚者,只有很浅很狭的一部分,仅足维持他们的勉强的生活;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了。这个原因当然在少所接触;而接触的多少不在乎外物的来不来,乃在乎主观的有意与无意;无意应接外物,接触也就少了。所以我们要经验丰富,应该有意地应接外物,常常持一种观察的态度。这样将见环绕于四周的外物非常多,都足以供我们认识、思索,增加我们的财富。我们运用着观察力,明白它们外面的状况以及内面的情形,我们的经验就无限地扩大开来。譬如对于一个人,如其不加观察,摩肩相值,瞬即东西。彼此就不相关涉了。如其一加观察,至少这个人的面貌、姿态在意念中留下一个印象。若进一步与他认识,更可以认识他的性情,品格。这些决不是无益的事,而适足以使我们获得关于人的种种经验,于我们持躬论人都有用处。所以随时随地留意观察,是扩充经验的不二法门。由多所观察,方能达到多所经验。经验愈丰富,则思想进行时假设的来源愈广,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愈强,造出方法以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也愈有把握。
  假如我们作文是从这样的源头而来的,便能表达事物的真际,宣示切实的意思,而且所表达、所宣示的也就是所信从、所实行的,所以内外同致,知行合一。写出诚实的话不是做到了么?
  其次,论培养情感。遇悲喜而生情,触佳景而兴感,本来是人人所同的。这差不多是莫能自解的,当情兴起的时候,浑然地只有这个情这个感,没有工夫再去剖析或说明。待这时候已过,才能回转去想。于是觉得先前的时候悲哀极了或者喜悦极了,或者欣赏了美的东西了。情感与经验有密切的关系。它能引起种种机会,使我们留意观察,设法试证,以获得经验;它又在前面诱导着,使我们勇往直进,全心倾注,去享用经验。它给我们极大的恩惠,使我们这世界各部互相关联而且固结不解地组织起来;使我们深入生活的核心,不再去计较那些为什么而生活的问题。它是粘力,也是热力。我们所以要希求充实的生活,而充实的生活的所以可贵,浅明地说,也就只为我们有情感。
  情感的强弱周偏各人不同。有些人对于某一小部分的事物则倾致他们的情感,对其它事物则不然。更有些人对于什么都淡漠,不从这方面倾致,也不从那方面倾致,只是消极地对待,觉得什么东西总辨不出滋味,一切都是无边空虚,世界是各不相关联的一堆死物,生活是无可奈何的消遣。所以致此的原因,在于与生活的核心向来不曾接近过,永久是离开得远远;而所以离开,又在于不多观察,少具经验,缺乏切实的思想能力。(因此,在前面说思想情感是“互相联涉,分割不开的”,原来是这么如环无端,迭为因果的呵。)于此可见我们如不要陷入这一路,就得从经验、思想上着手。有了真切的经验、思想,必将引起真切的情感;成功则喜悦,失败则痛惜,不特限于一己.对于他人也会兴起深厚的同情。而这喜悦之情的享受与痛惜之后的奋发,都足以使生活愈益充实。人是生来就怀着情感的核的,果能好好培养,自会抽芽舒叶,开出茂美的花,结得丰实的果。生活永远涵濡于情感之中,就觉得这生活永远是充实的。
  现在回转去论到作文。假如我们的情感是在那里培养着的,则凡有所写,都属真情实感;不是要表现于人前,便是吐其所不得不吐。写出诚实的话不是做到了么?
  我们要记着,作文这件事离不开生活,生活充实到什么程度,才会做成什么文字。所以论到根本,除了不问断地向着充实的路走去,更没有可靠的预备方法。走在这条路上,再加写作的法度、技术等等,就能完成作文这件事了。
  必须寻到源头,方有清甘的水喝。
  四  组    织
  我们平时有这么一种经验:有时觉得神思忽来,情意满腔,自以为这是值得写而且欢喜写的材料了。于是匆匆落笔,希望享受成功的喜悦。孰知成篇以后,却觉这篇文字并不就是我所要写的材料,先前的材料要胜过这成篇的文字百倍呢。因此爽然自失,感到失败的苦闷。刘勰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他真能说出这种经验以及它的来由。从他的话来看,可知所以致此,一在材料不尽结实,一在表达未得其道。而前者更重于后者。表达不得当,还可以重行修改;材料空浮,那就根本上不成立了。所以虽然说,如其生活在向着求充实的路上,就可以绝无顾虑,待写作的欲望兴起时,便大胆地、自信地写作,但不得不细心地、周妥地下一番组织工夫。既经组织,假如这材料确是空浮的,便立刻会觉察出来,因而自愿把写作的欲望打消了。假如并非空浮,只是不很结实,那就可以靠着组织的功能,补充它的缺陷。拿什么来补充呢?这惟有回到源头去,仍旧从生活里寻找,仍旧从思想、情感上着手。
  有人说,文字既然源于生活。则写出的时候只须顺着思想、情感之自然就是了。又说组织,岂非多事?这已在前面解答了,材料空浮与否,结实与否,不经组织,将无从知晓,这是一层。更有一层,就是思想、情感之自然未必即与文字的组织相同。我们内蓄情思,往往于一刹那间感其全体;而文字必须一字一句连续而下,仿佛一条线索,直到终篇才会显示出全体。又,蓄于中的情思往往有累复、凌乱等等情形;而形诸文字,必须不多不少、有条有理才行。因此,当写作之初,不得不把材料具体化,使成为可以独立而且可以照样拿出来的一件完美的东西。而组织的工夫就是要达到这种企图。这样才能使写出来的正就是所要写的;不致被“翻空”的意思所引诱,徒然因“半折心始”而兴叹。
  所以组织是写作的第一步工夫。经了这一步,材料方是实在的,可以写下来,不仅是笼统地觉得可以写下来。经过组织的材料就譬如建筑的图样,依着兴筑,没有不成恰如图样所示的屋宇的。
  组织到怎样才算完成呢?我们可以设一个譬喻,要把材料组成一个圆球,才算到了完成的地步。圆球这东西最是美满,浑凝调合,周遍一致,恰是一篇独立的、有生命的文字的象征。圆球有一个中心,各部分都向中心环拱着。而各部分又必密合无间,不容更动,方得成为圆球。一篇文字的各部分也应环拱于中心(这是指所要写出的总旨,如对于一件事情的论断,蕴蓄于中而非吐不可的情感之类),为着中心而存在,而且各部分应有最适当的定位列次,以期成为一篇圆满的文字。
  至此,我们可以知道组织的着手方法了。为要使各部分环拱于中心,就得致力于剪裁。为要使各部分密合妥适,就得致力于排次。把所有的材料逐部审查。而以是否与总旨一致为标准,这时候自然知所去取,于是检定一致的、必要的,去掉不一致的、不切用的,或者还补充上遗漏的、不容少的,这就是剪裁的工夫。经过剪裁的材料方是可以确信的需用的材料。然后把材料排次起来,而以是否合于论理上的顺序为尺度,这时候自然有所觉知。于是让某部居开端,某部居末梢,某部与某部衔接;而某部与某部之间如其有复叠或罅隙,也会发现出来,并且知道应当怎样去修补。到这地步,材料的具体化已经完成了;它不特是成熟于内面的,而且是可以照样宣示于外面了。
  一篇文字的所以独立,不得与别篇合并,也不得剖分为数篇,只因它有一个总旨,它是一件圆满的东西,据此以推,则篇中的每一段虽是全篇的一部分,也必定自有它的总旨与圆满的结构,所以不能合并,不能剖分,而为独立的一段。要希望分段果真达到这样子,当然也得下一番组织的工夫,就一段内加以剪裁与排次。逐段经过组织,逐段充分健全,于是有充分健全的整篇了。
  若再缩小范围,每节的对于一段,每句的对于一节,也无非是这样的情形。唯恐不能尽量表示所要写出的总旨,所以篇、段、节、句都逐一留意组织。到每句的组织就绪,作文的事情也就完毕了。因此可以说,由既具材料到写作成篇,只是一串组织的工夫。
  要实行这种办法,最好先把材料的各部分列举出来,加以剪裁,更为之排次,制定一个全篇的纲要。然后依着写作,同时再注意于每节每句的组织。这样才是有计画有把握的作文;别的且不讲,至少可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弊病。
  或以为大作家写作,可无须组织,纯任机缘,便成妙文。其实不然。大作家技术纯熟,能在意念中组织,甚且能不自觉地组织,所谓“腹稿”,所谓“宿构”,便是;而决非不须组织。作文的必须组织,正同作事的必须筹画一样。
  五  文  体
  写作文字,因所写的材料与要写作的标的不同,就有体制的问题。文字的体制,自来有许多分类的方法。现存的最古的总集要推萧统的《文选》,这部书的分类杂乱而琐碎,不足为据。近代完善的总集要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分文字为十三类。这十三类或以文字写列的地位来立类.或以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来立类,或又以文字的特别形式来立类,标准纷杂,也不能使我们满意。
  分类有三端必须注意的:一要包举,二要对等,三要正确。包举是要所分各类能够包含该事物的全部分,没有遗漏;对等是要所分各类的性质上彼此平等,决不能以此涵彼;正确是要所分各类有互排性,决不能彼此含混。其次须知道要把文字分类,当从作者方面着想,就是看作者所写的材料与要写作的标的是什么,讨究作文,尤其应当如此。我们知道论辩文是说出作者的见解,而序跋文也无非说出作者对于某书的见解,则二者不必判分了。又知道颂赞文是倾致于作者的情感,而哀祭文也无非倾致作者对于死者的情感,则二者可以合并了。我们要找到几个本质上的因素,才可确切地定下文字的类别。
  要实现上面这企图,可分文字为叙述、议论、抒情三类。这三类所写的材料不同,要写作的标的不同,既可包举一切的文字,又复披此平等,不相含混,所以可认为本质上的因素。叙述文的材料是客观的事物(有的虽也出自虚构,如陶潜的《桃花源记》之类,但篇中人、物、事实所处的地位实与实有的客观的无异),写作的标的在于传述。议论文的材料是作者的见解,写作的标的在于表示。抒情文的材料是作者的情感,写作的标的在于发抒。
  要指定某文属某类,须从它的总旨看。若从一篇的各部分看,则又往往见得一篇而兼具数类的性质。在叙述文里,常有记录人家的言谈的,有时这部分就是议论。在议论文里,常有列举事实作例证的,这等部分就是叙述。在抒情文里,因情感不可无所附丽,常要借述说或推断以达情,这就含有叙述或议论的因素了。像这样参伍错综的情形是常例,一篇纯粹是叙述、议论或抒情的却很少。但只要看全篇的总旨,它的属类立刻可以确定。虽然所记录的人家的言谈是议论,而作者只欲传述这番借此表示他的见解,所以是叙述文。虽然列举许多事实是叙述,而作者却欲议论,所以是议论文。虽然述说事物、推断义理是叙述与议论,而作者却欲因以发抒他的情感,所以是抒情文。
  文字既分为上述的三类,从写作方面讲,当然分为叙述、议论、抒情三事。这些留在以后的几篇里去讨究,在这里先论这三事相互的关系。
  第一,叙述是议论的基本,议论是从叙述进一步的工夫。因为议论的全部的历程,就是思想的历程必须有根据,才能产生假设,并且证明假设;所根据的又必须是客观的真实,方属可靠。而叙述的任务就在说出客观的真实。所以议论某项事物,须先叙述所根据的材料的能力;换一句说,就是对于所根据的材料认识得正确清楚;即使不必把全部写入篇中,而意念中总须能够全部叙述。不然,对于所根据的材料尚且弄不明白,怎能议论呢?不能议论而勉强要议论,所得的见解不是沙滩上的建筑么?写作文字,本乎内面的欲求。有些时候,叙述了一些事物就满足了,固不必再发什么议论。但发议论必须有充分的叙述能力做基本。叙述与议论原来有这样的关系。
  第二,叙述、议论二事与抒情,性质上有所不同。叙述或议论一事,意在说出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看这类文字的人只要求知道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一方面说出,一方面知道,都站在自己的静定的立足点上。这样的性质偏于理知。至于抒情,固然也是说出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但里面有作者心理上的感受与变动做灵魂。看这类文字的人便不自主地心理上起一种共鸣作用,也有与作者同样的感受与变动。一方面兴感,一方面被感,都足使自己与所谓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融合为一。这样的性质偏于情感。若问抒情何以必须借径于叙述、议论而不径直发抒呢?这从心理之自然着想,就可以解答了。我们决没有虚悬无着的情感;事物凑合,境心相应,同时就觉有深浓的情感凝集拢来。所以抒情只须把事物凑合,境心相应的情况说出来。这虽然一样是叙述、议论的事,但已渗入了作者的情感。抒情化了。若说径直发抒,这样就是径直发抒。否则只有去采用那些情感的词语,如哀愁、欢乐之类。就是写上一大串,又怎样发抒出什么呢?
  六  叙  述
  供给叙述的材料是客观的事物,上章既已说过了。所谓客观的事物包含得很广,凡物件的外形与内容,地方的形势与风景,个人的状貌与性情,事件的原委与因果,总之离开作者而依然存在的,都可以纳入。在这些里面.可以分为外显的与内涵两部:如外形、形势、状貌等,都是显然可见的;而内容的品德、风景的佳胜、性情的情状、原委因果的关系等都是潜藏于内面的,并不能一望而知。
  要叙述事物,必须先认识它们,了知它们。这惟有下工夫去观察。观察的目标在得其真际,就是要观察所得的恰与事物的本身一样。所以当排除一切成见与偏蔽,平心静气地与事物接触。对于事物的外显的部分固然视而可见,察而可知,并不要多大的能耐,对于内涵的部分也要认识得清楚.了知得明白,就不很容易了。必须审查周遍,致力精密,方得如愿以偿.其中尤以观察个人的性情与事件的原委、困果为最难。
  个人的性情,其实就是这个人与别人的不同处;即非大不相同,也应是微异处。粗略地观察,好像人类性情是共通的,尤其在同一时代同一社会的人是这样。但进一步,将见人与人只相类似而决非共通。因为类似,定有不同之点。不论是大不同或者微异,这就形成各人特有的个性。非常人如此,平常人也如此。所以要观察个人的性情,宜从他与别人不同的个性着手。找到他的个性,然后对于他的思想言动都能举约御繁,得到相当的了解。
  简单的事件,一切经过都在我们目前,这与外显的材料不甚相差,尚不难观察。复杂的事件经过悠久的时间,中间包含许多的人,他们分做或合做了许多的动作,这样就成为一组的事,互相牵涉,不可分割。要从这里边观察,寻出正确的原委、因果,岂非难事?但是凡有事件必占着空间与时间。而且凡同一时间所发生的事件,空间必不相同;同一空间所发生的事件,时间必不相同。能够整理空间时间的关系,原委、因果自然会显露出来了。所以要观察复杂的事件,宜从空间时间的关系入手。
  我们既做了观察的工夫,客观的事物就为我们所认识、所了知了,如实地写录下来,便是叙述。也有一类叙述的文字是出于作者的想象的,这似乎与叙述必先观察的话不相应了。其实不然。想象不过把许多次数、许多方面观察所得的融和为一,团成一件新的事物罢了。假若不以观察所得的为依据,也就无从起想象作用。所以虚构的叙述也非先之以观察不可。
  我们平时所观察的事物是很繁多的。要叙述出来,不可不规定一个范围。至若尚待临时去观察的,尤须划出范围,致力方能精审。划范围的标准就是要写作的总旨:要记下这件东西的全部,便以这件东西的全部为范围;要传述这人所作的某事,便以某事为范围;这是极自然的事,然而也是极重要的事。范围规定之后,才能下组织的工夫.剪裁与排次才有把握。凡是不在这范围以内的,就是不必叙述的,若有杂入,便当除去。而在范围以内的,就是必须叙述的。若尚有遗漏,便当补充。至于怎样排次才使这范围以内的事物写作完满叙出,也可因以决定。假如不先规定范围,材料杂乱,漫无中心,决不能写成一篇完整的文字。犯这样弊病的并不是没有,其故在忘记了要写作的总旨。只须记着总旨,没有不能规定所写的材料的范围的。
  假若规定以某事物的全部为范围而加以叙述,则可用系统的分类方法。把主从轻重先弄明白;再将主要部分逐一分门立类,使统率其余的材料。这样叙述,有条有理,细大不遗,就满足了我们的初愿了。使我们起全部叙述的意念的材料,它的性质往往是静定的,没有什么变化;它的范围又出于本然,只待我们认定,不待我们界划。静定而不变化,则观察可以纤屑无遗;范围自成整个,则观察可以不生混淆。既如此,应用系统的分类叙述,自然能够胜任愉快了。
  有些时候,虽然也规定以某事物的全部为范围,而不能逐一遍举;则可把它分类,每类提出要领以概其余。只要分类正确,所提出的要领决然可以概括其余的材料。这样,虽不遍举,亦叙述了全部了。
  更有些时候,并不要把事物的全部精密地叙述出来,只须有一个大略(但要确实是全部的大略),则可用鸟瞰的眼光把各部分的位置以及相互的关系弄清楚,然后叙述。只要瞻瞩得普遍,提挈得的当,自能得一个全部的影子。
  至于性质多变化,范围很广漠的材料,假如也要把全部分纤屑不遗、提纲挈领地叙述下来,就有点不可能了。然而事实上也决不会起这种意念;如欲叙述一个人。决不想把他每天每刻的思想言动叙述下来;叙述一件事,决不想把它时时刻刻的微细经过叙下来;很自然地,只要划出一部分来做叙述的范围,也就满足了。范围既已划定,就认这部分是中心,必须使它十分圆满。至若其余部分,或者带叙以见关系,或者以其不需要而不加叙述。这是侧重的方法。大部分的叙述文都是用这个方法写成的。这正如画家的一幅画,只能就材料丰富、顷刻迁变的大自然中,因自己的欢喜与选择,描出其中一部分的某一时令间的印象。虽说“只能”,但是在画家也满足了。
  以上所述,叙述的范围始终只是一个。所以作者的观点也只须一个;或站在旁侧,或升临高处,或精密地观察局部,或大略地观察全体,不须移动,只把从这观点所见的叙述出来就是了。但是有时候我们想叙述一事物的几方面或几时期,那就不能只划定一个范围,须得依着方面或时期划定几个范围。于是我们的观点就跟着移动,必须站在某一个适宜的观点上,才能叙述出某一范围的材料而无遗憾。这犹如要画长江沿途的景物,非移舟前进不可;又如看活动电影,非跟着戏剧的进行,一幕一幕看下去不可。像这样的,可称为复杂的叙述文,分开来就是几篇。但是并不是把它们分开,仍旧合为一篇,那是因为它们彼此之间有承接,有影响,而环拱于一个中心之故。
  叙述的排次,最常用的是依着自然的次序;如分类观察,自会列出第一类第二类来,集注观察.自会觉着第一层第二层来,依着这些层次叙述,就把作者所认识、了知的事物保留下来了。但也有为了注重起见,并不依着自然的次序的。这就是把最重要的一类或一层排次在先,本应在先的却留在后面补叙。如此,往往增加文字的力量,足以引起读者的注意。但既已颠乱了自然的次序,就非把前后关系接笋处明白且有力地叙出不可,否则成为求工反拙了。
  七  议  论
  议论的总旨在于表示作者的见解。所谓见解,包括对于事物的主张或评论,以及驳斥别人的主张而申述自己的主张。凡欲达到这些标的,必须自己有一个判断,或说“这是这样的,”或说“这不是这样的”。既有一个判断,它就充当了中心,种种的企图才得有所着力。所以如其没有判断,也就无所谓判断,也就无所谓见解,也就没有议论这回事了。
  议论一件事物只能有一个判断。这里所谓一个,是指浑凝美满,像我们前此取为譬喻的圆球而言。在一回议论里固然不妨有好几个判断,但它们总是彼此一致、互相密接的;团结起来,就成为一个圆球似的总判断。因此,它们都是总判断的一部分,各各为着总判断而存在。如其说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判断,一定有些部分与这个判断不相关涉,或竟互相矛盾;彼此团结不成一个圆球,所以须另外分立。不相关涉的,何必要它?互相矛盾的,又何能要它?势必完全割弃,方可免枝蔓、含糊的弊病。因而议论一件事物只有而且只能有一个判断了。
  议论的路径就是思想的路径。因为议论之先定有实际上待解决的问题,这就是所谓疑难的境地。而判断就是既已证定的假设。这样,岂不是在同一路径上么?不过思想的结果应用于独自的生活时,所以得到这结果的依据与路径不一定用得到。议论的判断,不论以口或以笔表示于外面时,那就不是这样了。一说到表示,就含有对人的意思,而且目的在使人相信。假若光是给人一个判断,人便将说,“判断不会突如其来的,你这个判断何所依据呢?为什么不可以那样而必须这样呢?”这就与相信差得远了。所以发议论的人于表示判断之外,更须担当一种责任:先把这些地方交代明白,不待人发生疑问。换一句说,就是要说出所以得到这判断的依据与路径来。譬如判断是目的地,这一种工作就是说明所走的道路。人家依着道路走,末了果真到了目的地,便见得这确是自然必至的事,疑问无从发生,当然唯有相信了。
  议论里所用的依据当然和前面所说思想的依据一样,须是真切的经验,所以无非由观察而得的了知与推断所得的假设。论其性质,或者是事实,或者是事理。非把事实的内部外部剖析得清楚,认识得明白,事理的因果含蕴推阐得正确,审核得的当,就算不得真切的经验,不配做议论的依据。所以前边说过,“叙述是议论的基本”,这就是议论须先有观察工夫的意思。在这里又可以知道这一议论的依据有时就是别一议论(或是不发表出来的思想)的结果,所以随时须好好地议论(或者思想)。
  所用的依据既然真切了,还必须使他人也信为真切,才可以供议论的应用。世间的事物,人已共喻的固然很多,用来做依据,自不必多所称论。但也有这事实是他人所不曾观察、没有了知的,这事理是他人所不及注意、未经信从的,假若用作依据,不加称论,就不是指示道路、叫人依着走的办法了。这必得叙述明白,使这事实也为他人所了知;论证如式,使这事理也为他人所信从。这样,所用的依据经过他人的承认,彼此就譬如在一条路上了。依着走去,自然到了目的地。
  至于得到判断的路径,其实只是参伍错综使用归纳演绎两个方法而已。什么是归纳的方法?就是审查许多的事实、事理,比较、分析,求得它们的共通之点。于是综合成为通则,这通则就可以包含且解释这些事实或事理。什么是演绎的方法?就是从已知的事实、事理推及其他的事实、事理。因此所想得的往往是所已知的属类,先已含在所已知之中。关于这些的讨论,有论理学担任。现在单说明议论时得到判断的路径,怎样参伍错综使用这两个方法。假设所用的一个依据是人已共喻的,判断早已含在里边,则只须走一条最简单的路径,应用演绎法就行了。假如依据的是多数的事实事理,得到判断的路径就不这么简单了。要从这些里边定出假设,预备作为判断,就得用归纳的方法。要用事例来证明,使这假设成为确实的判断,就得用演绎的方法。有时,多数的依据尚须从更多数的事实、事理里归纳出来。于是须应用两重的归纳、再跟上演绎的方法,方才算走完了应走的路径。这不是颇极参伍错综之致么?
  在这里有一事应得说及,就是议论不很适用譬喻来做依据。通常的意思,似乎依据与壁喻可以相通的。其实不然,它们的性质不同,须得划分清楚。依据是从本质上供给我们以意思的,我们有了这意思,应用归纳或演绎的方法,便得到判断。只须这依据确是真实的,向他人表示,他人自会感觉循此路径达此目的地是自然必至的事,没有什么怀疑。至若譬喻,不过与判断的某一部分的情状略相类似而已,彼此的本质是没有关涉的;明白一点说,无论应用归纳法或演绎法,决不能从譬喻里得到判断。所以议论用譬喻来得出判断,即使这判断极真确,极有用,严格地讲,只能称为偶合的武断,而算不得判断;因为它没有依据,所用的依据是假的。用了假的依据,何能使人家信从呢?又何能自知必真确、必有用呢?我们要知譬喻本是一种修词的方法(后边要讨究到),用作议论的依据,是不配的。
  现在归结前边的意思,就是依据、推论、判断这三者是议论的精魂。这三者明白切实,有可征验,才是确当的议论。把这三者都表示于人,次第井然,才是能够使人相信的议论。但是更有一些事情应得在这部分以前先给人家:第一,要提示所以要有这番议论的原由,说出实际上的疑难与解决的需要。这才使人家觉得这是值得讨究的问题,很高兴地要听我们下个怎样的判断。第二,要划分议论的范围,说关于某部分是议论所及的;同时也可以撇开以外一切的部分,说那些是不在议论的范围以内的。这才使人家认定了议论的趋向,委有公平地听我们对于这趋向所下的判断。第三,要把预想中应有的敌论列举出来,随即加以评驳,以示这些都不足以摇动现在这个判断。这才使人家对于我们的判断固定地相信(在辩论中,这就成为主要的一部分,否则决不会针锋相对)。固然,每一回议论都先说这几件事是不必的,但适当的需要的时候就得完全述说;而先说其中的一事来做发端,几乎是议论文的通例。这本来也是环拱于中心——判断——的部分,所以我们常要用到它来使我们的文字成为浑圆的球体。
  还要把议论的态度讨究一下。原来说话、作文都以求诚为归,而议论又专务发见事实、整理的真际,则议论的目标只在求诚,自是当然的事。但是我们如为成见所缚,意气所拘,就会变改议论的态度;虽自以为还准对着求诚。实则已经移易方向了。要完全没有成见是很难的;经验的缺乏.熏染的影响,时代与地域的关系,都足使我们具有成见。至于意气,也难消除净尽;事物当前,利害所关。不能不生好恶之心,这好恶之心譬如有色的眼镜,从此看事物,就不同本来的颜色。我们固然要自己修养,使成见意气离开我们,不致做议论的障碍;一方面更当抱定一种议论的态度,逢到议论总是这样,庶几有切实的把握,可以离开成见与意气。
  凡议论夹着成见、意气而得不到切当的判断的,大半由于没有真个认清议论的范围;如论汉字的存废问题,不以使用上的便利与否为范围,而说汉字是中国立国的精华,废汉字就等于废中国,这就是起先没有认清范围,致使成见、意气乘隙而至。所以议论的最当保持的态度,就是认清范围,就事论事,不牵涉到枝节上去。认清范围并不是艰难的功课,一加省察,立刻觉知;如省察文字本是一种工具,便会觉知讨论它的存废,自当以使用上的便利与否为范围。觉知之后,成见、意气更何从搀入呢?
  又议论是希望人家信从的,人家愿意信从真实确当的判断,尤愿意信从这判断是恳切诚挚地表达出来的,所以议论宜取积极的诚恳的态度。这与前面所说是一贯的,既能就事论事,就决然积极而诚恳,至少不会有轻薄、骄傲、怒骂等等态度。至于轻薄、骄傲、怒骂等等态度的不适于议论,正同不适于平常的生活一样,在这里也不必说明了。
  八  抒情
  抒情就是发抒作者的情感。我们心有所感,总要发抒出来,这是很自然的。小孩子的啼哭,可以说是“原始的”抒情了。小孩子并没有想到把他的不快告诉母亲,只是才一感到,就啼哭起来了。我们作抒情的文字,有时候很像小孩子这样自然倾吐胸中的情感,不一定要告诉人家。所谓“不得其平则鸣”,平是指情感的波澜绝不兴起的时候。只要略微不平,略微兴起一点波澜,就自然会鸣了。从前有许多好诗,署着“无名氏”而被保留下来的,它们的作者何尝一定要告诉人家呢?也只因情动于中,不能自已,所以歌咏出来罢了。
  但是,有时我们又别有一种希望,很想把所感的深浓郁抑的情感告诉人,取得人家的同情或安慰。原来人类是群性的,我有欢喜的情感,如得人家的同情,似乎这欢喜的量更见扩大开来;我有悲哀的情感,如得人家的同情,似乎这悲哀不是徒然的孤独的了:这些都足以引起一种快适之感。至于求得安慰,那是怀着深哀至痛的人所切望的。无论如何哀痛,如有一个人,只要一个人,能够了解这种哀痛,而且说,“世界虽然不睬你,但是有我在呢;我了解你这哀痛,你也足以自慰了。”这时候,就如见着一线光明,感着一缕暖气,而哀痛转淡了。有许多抒情文字就为着希望取得人家的同情或安慰而写作的。
  前面说过,抒情无非是叙述、议论,但里面有作者心理上的感受与变动做灵魂。换一句说,就是于叙述、议论上边加上一重情感的色彩,使它们成为一种抒情的工具。其色彩的属于何种则由情感而定;情感譬如彩光的灯,而叙述议论是被照的一切。既是被照,虽然质料没有变更,而外貌或许要有所改易。
  如同一的材料,当叙述它时,应该精密地、完整地写的,而用作抒情的工具,只须有一个粗略的印象已足够了;当议论它时,应该列陈依据、指示论法的,而用作抒情的工具,只须有一个判断已足够了。这等情形在抒情文字里是常有的。怎样选择取舍,实在很难说明;只要情感有蕴蓄,自会有适宜的措置,正如彩光的灯照耀时,自会很适宜地显出改易了外貌的被照的一切一样。
  抒情的工作实在是把境界、事物、思想、推断等等,凡是用得到的、足以表出这一种情感的,一一抽出来,融和混合,依情感的波澜的起伏,组成一件新的东西。可见这是一种创造。但从又一方面讲,工具必取之于客观,组织又合于人类心情之自然,可见这不尽是创造,也含着摹写的意味。王国维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字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他虽然不是讲抒情的情形,但如其把“自然”一词作广义讲,兼包人的心情在内,则这几句话正好比喻抒情的情形。
  从读者方面说,因为抒情文字含着摹写的意味,性质是普遍的,所以能够明白了解;又因它是以作者的情感为灵魂而创造出来的,所以会觉着感动。所谓感动,与听着叙述而了知、听着议论而相信有所不同,乃是不待审度、思想,而恍若身受,竟忘其为作者的情感的意思。人间的情感本是相类似的.这人以为喜乐或哀苦的.那人也以为喜乐或哀苦。作者把自己的情感加上一番融凝烹炼的工夫,很纯粹地拿出来,自然会使人忘却人己之分,同自己感到的一样地感受得深切。这个感动可以说是抒情文的特性。
  抒情以什么为适当的限度呢?这不比叙述,有客观的事物可据,又不比议论,有论理的法则可准。各人的情感有广狭、深浅、方向的不同,千差万殊,难定程限,惟有反求诸己,以自己的满足为限度;抒写到某地步,自己觉得所有的情感倾吐出来了,这就是最适当的限度。而要想给人读的。尤当恰好写到这限度而止。如或不及,便是晦昧,不完全,人家将不能感受其整体;如或太过,便是累赘,不显明,人家也不会感受得深切。
  抒情的方法可以分为两种:如一样是哀感,痛哭流涕、摧伤无极地写出来也可以,微歔默叹、别有凄心地写出来也可以;一样是愉快,欢呼狂叫、手舞足蹈地写出来也可以,别有会心、淡淡着笔地写出来也可以。一种是强烈的,紧张的;一种是清淡的,弛缓的。紧张的抒写往往直抒所感,不复节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毫不隐匿,也不改易。这只要内蕴的情感真而且深,自会写成很好的文字。它对人家具有一种近乎压迫似的力量,使人家不得不感动。弛缓的抒写则不然。往往涵蕴的情感很多很深,而从事于敛抑凝集,不给它全部拿出来,只写出似乎平常的一部分。其实呢,这一部分正就摄取了全情感的精魂。这样的东西,对读者的力量是暗示的而不是压迫的。读者读着,受着暗示,同时能动地动起情感来,于是感到作者所有的一切了。所以也可以说.这是留下若干部分使人家自己去想的抒写方法。
  刘勰论胜篇秀句。“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我们可以借这话来说明抒情文怎么才得好。所谓“思合而自逢”,乃是中有至情,必欲宣发,这时候自会觉得应当怎样去抒写;或是一泻无余地写出来,或是敛抑凝集地写出来,都由所感的本身而定;并不是一种后加的做作工夫。这样,才成为胜篇秀句。至于“晦塞为深”、“雕削取巧”则是自己的情感不深厚,或竟是没有什么情感,而要借助于做作工夫。但是既无精魂,又怎么能得佳胜,感动人家呢?于此可知惟情感深厚,抒情文才得好;如其不从根本上求,却去做雕?藻饰的工夫,只是徒劳而已。
  取浑然的情感表现于文字,要使恰相密合,人家能览此而感彼,差不多全是修词的效力。这归入第十章中讨究。
  九  描    写
  描写一事,于叙述、抒情最有关系,这二者大部是描写的工夫;即在议论,关于论调的风格、趣味等等,也是描写的事;所以在这一章里讨究描写。
  描写的目的是把作者所知所感密合地活跃地保存于文字中。同时对于读者就发生一种功效,就是读者得以真切了知作者所知,如实感受作者所感,没有误会、晦昧等等缺憾。
  我们对于一切事物,自山水之具象以至人心之微妙,时相接触,从此有所觉知,有所感动,都因为有一个印象进入我们的心。既然如此,要密合而且活跃地描写出来,惟有把握住这一个印象来描写。描写这个印象,只有一种最适当的说法,正如照相器摄取景物,镜头只有一个最适当的焦点一样;除了这一种说法,旁的说法就差一点了。所以找到这一种最适当的说法,是描写应当努力的。
  先论描写当前可见的境界。当前可见的境界给与我们一个什么印象呢?不是像一幅画图的样子么?画家要把它描写出来,就得相定位置,审视隐现,依光线的明暗、空气的稀密,使用各种彩色.适当地涂在画幅上。如今要用文字来描写它,也得采用绘画的方法,凡是画家所经心的那些条件,也得一样地经心。我们的彩色就只是文字;而文字组合得适当,选用得恰好,也能把位置、隐现等等都描写出来,保存个完美的印象。
  史传里边叙述的是以前时代的境界。如小说里边叙述的是出于虚构的境界,都不是当前可见的。但是描写起来也以作者曾有的印象为蓝本。作者把曾有的印象割裂或并合,以就所写的题材,那是有的,而决不能完全脱离印象。完全脱离了便成空虚无物,更从哪里去描写呢?
  以上是说以静观境界,也以静写境界。也有些时候,我们对于某种境界起了某种情感,所得的印象就不单是一幅画图了,这画图中还搀和着我们的情感的分子。假如也只像平常绘画这样写出来,那就不能把捉住这个印象。必须融和别一种彩色在原用的彩色里(这就是说把情感融入描写用的文字),才能把它适当地表现出来。
  次论描写人物。人有个性,各各不同,我们得自人物的印象也各各不同。就显然的说,男女、老幼、智愚等等各有特殊的印象给我们;就是同是男或女,同是老或幼,同是智或愚,也会给我们特殊的印象。描写人物,假若只就人的共通之点来写,则只能保存人的类型,不能表现出某一个人。要表现出某一个人,须抓住他给予我们的特殊的印象。如容貌、风度、服饰等等,是显然可见的。可同描写境界一样,用绘画的方法来描写。至于内面的性情、理解、等等,本是拿不出本体来的,也就不会直接给我们什么印象。必须有所寄托,方才显出来,方才使我们感知。而某一个人的性情、理解等等往往寄托于他的动作和谈话。所以要描写内面,就得着力于这二者。
  在这里论描写而说到动作,这动作不是指一个人做的某一件事。在一件事里,固然大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内面,但保存一件事在文字里是叙述的事情。这里的动作单指人身的活动,如举手、投足、坐、卧、哭、啼之类而言。这些活动都根于内面的活动,所以不可轻易放过,要把它们仔细描写出来。只要抓得住这人的特殊的动态,就把这人的内面也抓往了。
  描写动作,要知道这人有这样的动作时所占的空间与时间。如其当前描写,空间与时间都是明白可知的,那还不十分重要。但是作文里的人物往往不能够当前描写,如历史与小说中的人物,怎么能够当前描写呢?这就非注意空间与时间不可了。关于空间,我们可于意想中划定一处地方,这个地方的方向、设置都要认清楚;譬如布置一个舞台,预备演剧者在上面活动。然后描写主人翁的动作。他若是坐,就有明确的向背,他若是走,就有清楚的踪迹。这还是就最浅的讲呢。总之,惟能先划定一个空间,方使所描写的主人翁的动作一一都有着落,内面活动一一与外面的境界相应。关于时间,我们可于意想中先认定一个季节、一个时刻,犹如编作剧本,注明这幕戏发生于什么时候一样。然后描写主人翁动作。一个动作占了若干时间,一总的动作是怎样的次第,就都可以有个把握。这才合乎自然,所描写的确实表现了被描写的。
  在这里论到的谈话,不是指整篇的谈话,是指语调、语气等等而言。在这些地方正可以表现出各人的内面,所以我们不肯放过,要仔细描写出来。这当儿最要留意的:我们不要用自己谈话的样法来写,要用文中主人翁谈话的样法来写,使他说自己的话,不蒙着作者的色彩。就是描写不是当前的人物,也当想象出他的样法,让他说自己的话。在对话中,尤其用得到这一种经心。果能想象得精,把捉得住,往往在两三语中就把人物的内面活跃地传状出来了。
  至于议论文,那就纯是我们自己说话了。所以又只当用自己的样法来写,正同描写他人一样。
  以上是分论描写境界和人物。而在一些叙述文里,特别是在多数的抒情文里,境界与人物往往是分不开的。境界是人物的背景;人物是境界的摄影者,一切都从他的摄取而显现出来。于是描写就得双方兼顾。这大概有两种趋向:一是境界与人物互相调和的,如清明的月夜。写情人的欢爱;苦雨的黄昏,写寄客的离绪。这就见得彼此成个有机的结合,情与境都栩栩有生气。一是境界与人物不相调和的,如狂欢的盛会,中有感愤的独客;肮脏的社会,却有卓拔佳士。这就见得彼此绝然相反,而人物的性格却反衬得十分明显。这二者原没有优劣之别,我们可就题材自然,决定从哪一种趋向。描写对应当注意的范围却扩大了;除却人物的个性以外,如自然界的星、月、风、云、气候、光线、声音、动物、植物、人为的建筑、器物、等等,都要出力地描写,才得表现出这个调和或不调和来。
  末了,我们要记着把握住印象是描写的根本要义。恰当地把握得住,具体地诉说得出,描写的能事已尽了。从反面看,就可知不求之于自己的印象,却从别人的描写法里学习描写,是间接的、寡效的办法。如其这么做.充其量也不过成了一件复制品。而自己的印象仿佛一个无尽的泉源,时时会有新鲜的描写流出来。
  十  修  词
  现在要讨究造句用词了。我们所有的情思化成一句句话,从表现的效力讲,从使人家明了且感动的程度讲,就有强弱、适当不适当的差异。有的时候,写作的人并不加什么经心,纯任自然,直觉地感知当怎么写便怎么写,却果真写到刚合恰好的地步。但是有的时候,也可特意地经心去发见更强、更适当的造句用词的方法。不论是出于不自觉的或是出于特意的,凡是使一句句的话达到刚合恰好的地步,我们都称为修词的工夫。
  修词的工夫所担负的就是要一句话不只是写下来就算,还要成为表达这意思的最适合的一句话。如是说明的话,要使它最显豁;如是指象的话,要使它最妙肖;意在激刺,则使它具有最强的刺激力;意在描摹,则使它含着最好的生动态;……因为要达到这些目的,往往把平常的说法改了,别用一种变格的说法。
  变格的说法有一种叫取譬。拿别一件事物来譬喻所说的事物。拿别一种动态的来譬喻所说的动态,就是取譬。因为有时我们所说及的事物是不太容易指示的,所说及的动态是不能直接描绘的,所以只有用别的、不同的事物和动态来譬喻。从此就可以悟出取譬的条件:所取譬的虽然所说的不同,但从某一方面看,它们定须有极相似处,否则失却譬喻的功用,这是一。所取譬的定须比所说的明显而具体,这才合于取譬的初愿,否则设譬而转入晦昧,只是无益的徙劳而已,这是二。凡能合于这两个条件的就是适合的好譬喻。
  怎么能找到这等适合的好譬喻呢?这全恃作者的想象力;而想象力又不是凭空而至的,全恃平时的观察与体味而来。平时多为精密的观察、深入的体味,自会见到两件不同的事物的极相似处、两种不同的动态的可会通处,而且以彼视此,则较为明显而具体。于是找到适合的好譬喻了。
  有的时候,我们触事接物,仿佛觉得那些没有知觉、情感的东西都是有知觉、情感的。有的时候,我们描写境界,又觉得环绕我们的境界都被着我们的情感的色彩。有的时候,我们描写人物,同时又给所写的境界被上人物的情感的色彩。这些也都来源于想象力;说出具体的话,写成征实的文句,就改变了平常的法则。从事描写,所谓以境写人、以境写情等等,就在能够适当地使用这类的语句。
  更有一种来源于想象的修词法,可以叫做夸饰,就是言过其实,涉于夸大。这要在作者的意中先存着“差不多这样子”的想象;而把它写下来,又会使文字更具刺激和感动的力量,才适宜用这个方法。尤当注意的,一方面要使读者受到它的刺激和感动,一方面又要使读者明知其并非真实。惟其如此,所以与求诚不相违背,而是修词上可用的方法。
  变格的说法有时是从联想来的。因了这一件,联想到那一件,便不照这一件本来的说,却拿联想到的那一件来说,这是常有的事。但从修词的观点讲,也得有条件才行。条件无非同前边取譬、夸饰一样,要更明显,更具体,更有刺激和感动的力量,才可以用。惟其得自作者.真实的联想,又合于增加效力的条件,就与所谓隶事、砌典不同。因为前者出于自然,后者出于强饰。出于强饰的隶事、砌典并非修词,只是敷衍说话而已。王国维论作词用代字,说“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又说,“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最是痛切的议论。
  要在语句的语气、神情中间达出作者特殊的心情、感觉,往往改变了平常的说法,这也是修词。如待读者自己去寻思,则出于含蓄,语若此而意更深;不欲直捷地陈说,则出于纡婉,语似谈而意却挚,意在讽刺.则出以反语、舛辞;情感强烈.则出以感叹、叠语。这些都并非出于后添的做作,而是作者认理真确,含情恳切,对于这等处所,都会自然地写出个最适合的说法。
  看了上面一些意思,可以知道从事修词,有两点必须注意。一点是求之于己;因为想象、联想、语句的语气、神情、等等,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又一点是估定效力;假若用了这种修词而并不见得达到刚合恰好的地步,那就宁可不用。现成的修词方法很多,在所有的文篇里都含蓄着;但是我们不该采来就用,因为它们是别人的。求之于己,我们就会铸出许多新鲜的为我们所独有的修词方法;有时求索的结果也许与别人的一样,我们运用它,却与贸然采用他人者异致。更因出于自己,又经了估计,所以也不致有陈腐、不切等等弊病。
  《作文论》,一九二四年四月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单行本,列为百料小丛书第四十八种。后收入《万有文库》第一集,于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署名叶绍钧。
  按上海亚细亚书局曾于一九三五年九月出版过一本《作文概说》,也署名叶绍钧。那是出版者借用了“叶绍钧”这个名字,该书作者实际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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