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经典优秀散文汇集九
上帝的花园 佚 名
我一直对树这个意象非常迷恋。随便的一棵树,都是那么自然地站在那里,无论在山野、广场、路边,永远那么潇洒大方。人类的姿势要挑拣环境,不信你到舞台上走一圈,会发觉自己竟然不会走路!就算那些整天呆在台上的时装模特儿,就我看还是矫揉造作,远不如一棵树优雅。一棵树并不把自己的一切呈现出来,而是谦虚地隐藏一半在地下,变成根系,从而形成了树的深度。只有最智慧的人才明白这个道理,不去夸耀自己的全部。树的枝条向所有方向延伸,树叶密密麻麻敞开,只要能接收到阳光,并没有特别的忌讳。有多少人能珍惜来自宇宙的每一点营养呢?我们不是担心食物有毒,就是担心消化不良,深怀戒心,结果戒心影响了吸收。一棵树全身没有累赘的东西,每一棵树形态上都有不同,却同样简洁、完美,这正是许多思想家理想中的人类,一种保持了个性的完美。 现在,我看着自己停在键盘上的两只手,可以自如地伸展、弯曲、合拢,十个指头都能灵活地打击键盘。最大的奇迹是,手能从地上拣起一根针,能挤牛奶,能写字画画,能举杯、握剑、摘花,能接住一个远远扔来的球;它还能表达意见和感情:同意或拒绝,依依不舍,无限温柔地抱起一个婴儿,拭去对方的眼泪……有一次,看到小孩在搭积术,我对朋友说:“不要把这双手看成只有几年的历史,它是在上百万年的历史中逐渐形成的,人类的祖先留给我们的远不止是火、铁器、文字和婚姻制度。孩子没有创造自己的手,他只是在复习,发现一双现成的手的各种意义。” 古人每恨海棠无香,鲫鱼多骨,觉得天地间有许多憾事。我的儿子也说:“鱼为什么长这么多刺!兔子为什么有皮,我不爱吃!”我瞪着眼说:“它们不是生来给你吃的!”万物有它们自己生存的理由。鱼的生理结构对鱼来说是合适的,它的生活目的不是为人类提供食物。我们觉得世界有缺陷,是因为它不尽如人意。上帝的目的和人类的目的原本不同,所以你看到园丁修剪树枝,遗传学家随心所欲地篡改生物基因。上帝的花园对人来说既然有缺陷,那么人类自己去创造一个自己的花园好了。于是某国就有科学团体建立人工生物圈。尽管里头借用了不少旧世界的材料,试验者们还是呆了两年就赶紧逃了出来。 有时,我们能从没有目的的活动中获得巨大的满足。从前我常去野外,只是胡乱走走。见到四周长满青草的池塘,池心一平如镜,手痒痒的,就捡块石子打“水漂”,石子仿佛蜻蜓点水,在水面上激起一串涟漪。树林子空荡荡的,没有野生动物,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松针和腐叶,踩在脚下,充满弹性。偶尔能见到一两朵明艳的小花,像幽静的美人,自开自落。透过浓阴的一缕阳光打在一丛什么厥类植物上,逆光看去,叶绿得透明,仿佛可见叶脉中汁液在流动。我就这样在林子里逗留几个小时,把攥紧的骨骼和灵魂摊开,仿佛一朵花、一棵草,被宏伟的自然环绕并轻盈地托起,矫健、灵敏而单纯。除了上帝的花园,我们在哪里还可以这么自由地徘徊,充满惊喜和依赖?在哪里还能如此深切地体会生命中的美感,像宇宙一样深沉? (选自《散文天地》,有改动) 诗 祝 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阕《关雎》,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生命的源头,出现在华夏文明的源头。每当读罢《诗经》,我常常不禁要问自己:为什么斑驳的岁月并未使《诗经》里锃亮的意象生出铜绿,无涯的空间更未令远古诗歌包含的丰富信息在传递过程中蒙受损失?当暗黄的纸页间错落的诗行成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当代诗歌,又为何离我们这般遥远? 与诗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应当说是我们的幸运。诗,使灰暗变得多彩,使短暂变得永久,使有限成为无限,使腐朽化为神奇;诗使生命中许多不可能成为可能;诗使人类充分体验到情感的欢畅与智慧的奇谲。无数的新诗正散布在我们周围,如星雨,如花瓣,飘散在我们的日子深处。它们与我们相距那么近,身手可触,然而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呢?是因为李白李贺李商隐都已在历史的烟尘里隐退,而浮华的现世,不再造就王勃王维王昌龄了吗?现在就下这样的结论,未免太勿忙了点。唯一的解释,就是它们未曾经历过时间的淘洗。一首诗若成为绝唱,是不能省略这一手续的。于是明白了,好诗的诞生,是天才与时间共同的结果,而读诗,是需要一个时间的距离的。 因为有了时间的距离,古诗里的字句,才化成水底的珊瑚,美丽而持久。所以,《诗经》里的蒹葭、白露的痕迹依稀可辨;骆宾王的“西陆蝉声”,依然如丝如缕;陈子昂的幽州台温庭筠的五丈原,慷慨悲凉之气未改;而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与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将同一个凉州锁定在心灵的地图上。古诗如酒,存放得久了,便经历了一场美妙的发酵。我们要感谢酿酒师,同时更应对时间产生由衷的敬意。 既然诗是诗人灵智的闪光留下的痕迹,那么,构思的机巧,应当只有一次效用。就像对一部悬念小说的欣赏,应当是“一次性”的,谜底揭开后,再去重读,恐怕就会失去初读的那份奇妙的感受。按说,诗也一样。名诗佳句,通过千遍之后,熟稔到了不假思索便可脱口而出的程度,理应不再有新鲜的刺激了,这似乎是旧诗的劣势、新诗的优势,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比如李太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刘禹锡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每次品读,心灵都如初读一般悸动,每次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些诗中名句是在诗人高度敏感的情感酒窖里酿制的,它们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心灵的麻木。于是,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吟诵中,我们对世界对生命对完美对缺憾的体察一天一天地深化,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诗歌最终成为我们精神的源泉与归宿。读诗,赋予我们生命以更深厚的意义,同时也使诗歌本身的魅力一次次地深化和升值。地老天荒,美人迟暮,只有诗,常读常新。诗不会老,就更不会死。在诗歌的低潮时期,我从未对诗失去信念,原因也正在这里。 (选自《在梦中搁浅》)
祝勇,著名青年作家。1990年毕业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曾任时事出版社编辑部编辑、副主任。现任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旧宫殿》、《凤凰―草鞋下的故乡》、《遗址―废墟上的暗示》、《与梦相约》、《用心灵守候你》、《忧郁扎成鲜花》、《文明的黄昏》、《驿路回眸》,作品集《祝勇作品集》(含3卷《被思想惊醒》、《智慧的痛苦》、《在梦中搁浅》),主编《布老虎·散文卷》、《休闲书屋,中外精短文学选萃》、《新锐文丛》、《台湾经典散文珍藏版》、《重读大师》,散文《北京之死》、《老毛》、《文明的黄昏》、《记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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