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经典优秀散文汇集十一
话说知音 林 非
两千多年前的这个关于知音的传说,已经深深地珍藏在无数华夏子孙的心坎里,有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让人们欣慰地咀嚼和回味;有时却又像飓风似地咆哮,催促人们赶快付诸行动。神往和渴求充满了崇高友谊的知音,是一种多么纯洁而神圣的情操。 说的是春秋时期的俞伯牙,他在停泊的小舟中专心致志地鼓琴,樵夫钟子期竟会听得出神入化。当他将仰慕着高山的情思注入音符时,钟子期立即慷慨激昂地吟咏着:“巍巍乎若泰山!”当他挥舞手指弹出浩荡迸涌的水声时,钟子期又像是站在滚滚的江河之滨,禁不住心旷神怡地叫喊起来:“汤汤乎若江河!”对这变幻无穷和神秘莫测的琴声,怎么能感应得如此丝毫不差,竟犹如从自己心弦上盘旋着飞翔出来的?如此神奇地领悟和熟稔伯子牙弹奏出来的袅袅情思,真像是变成了他的化身一般。这怎么能不让伯牙万分地兴奋和感激?因此当钟子期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思触摸琴弦了。知音难觅,怪不得唐代的诗人孟浩然,要反复地感叹“恨无知音赏”和“知音世所稀”了。 我偶或在黝黑的深夜里浏览着《吕氏春秋•本味》和《列子•汤问》,思忖着知音这两个字的分量,想得心驰神往时,眼前似乎笼罩着一阵阵飘荡的云雾,在惝恍和朦胧中超越了时间的阻隔,觉得伯牙老人隐隐约约地从这两本典籍的字缝里走出来,矍铄地站在我身旁。当我向他衷心地致敬时,多么想唐突地劝慰他,依旧要不断地奏出震撼人们灵魂的声音,其中自然应该有悼念那位知音的悲歌,让人们更透彻地理解,智慧的灵魂和丰盈的情感是多么值得怀念和尊重。像这样美丽动人的乐曲,难道就不会熏陶出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的知音?而如果不再去弹奏这迷人的弦索,哪里还能引出心心相印的知音呢?知音总是越多越好啊! 更何况伯牙学习鼓琴的道路实在是太艰辛了,我曾在《乐府解题》里看到过这样的记载。据说他整整三年都困苦地弹奏着,琢磨着,冥想着,手指都开裂了,鲜血直往外冒,浑身消瘦,憔悴得像奄奄一息的病人。但是,琴弦上总是蹦出一丝丝浑浊和粗糙的声响。于是,苦心孤诣的恩师带领他奔向波涛汹涌的东海,整日整夜在沙滩上踯躅。狂风吹肿了眼睛,暴雨淋湿了衣衫,烈日晒黑了皮肤,黯淡和凄凉的月光又使他迷失了道路,险些儿溺死在奔腾和呼啸的海浪中。那铺天盖地怒吼着的波涛,茫茫无际蔓延着的天涯,扶摇直上哀号和翱翔着的鸥鸟,霍地使他开启了紧闭的心窍,琴声突然变得悠扬而又壮烈,清冽而又浩瀚,刚劲而又缠绵,悲切而又欢乐,我似乎瞧见他无法遏止自己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流淌。像这样花费千辛万苦学得的技艺,轻易放弃了是多么严重的损失,艺术的追求必须不懈地坚持下去,不能动摇和沉沦。 大凡能用声音、图画或文字去打动人们的艺术家,往往会历尽沧桑,甚至闯过多少生死的关隘,还得在日后反复地揣摩,昼夜都不能停歇。既然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心血,投入了如此巨大的工夫,确实就应该永不停顿地奋斗下去,将自己美好和高尚的憧憬始终存留在人们心中,获得更多更多的知音。
一片树叶 刘 杨
无论何时,偶遇美景只会有一次。因为自然是活生生的,它在不断地变化。而且,眼望着风景的我们,也在天天变化着。如果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动人情怀了。人和花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他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们会感到无限的欣喜。这不只限于樱花,即使路旁一棵无名小草,不是也同样如此吗? 现代文明的急速发展,破坏了人类和自然之间的平衡。人类的妄自尊大给这个世界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危险性。世界有必要恢复和谐的感觉。自然和我们都连接在一条根上,应当珍视清澄的自然和素朴的人类,要制止人类着了魔一般的贸然的行为。人应当谦虚地看待自然和风景,体会自然给我们的启示。就在我们住地周围,哪怕是庭前的一棵树,一片叶子,只要我们用心观察,也会从中深刻地领悟出生命的涵义。 我注视着院子里的树木,更准确地说,是在凝望枝头上的一片树叶。而今,它泛着美丽的绿色,在仲夏的阳光里闪耀着光辉。我想起当它还是幼芽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情景。那是去年初冬,就在这片新叶尚未吐露的地方,吊着一片干枯的黄叶,不久就脱离了枝条飘落到地上。就在原来的枝丫上,你那幼小的坚强的嫩芽,生机勃勃地诞生了。 任凭寒风猛吹,任凭大雪纷纷,你默默等待着春天,慢慢地在体内积攒着力量。一日清展,微雨乍睛,我看到树枝上缀满粒粒珍珠,这是—枚枚新生的幼芽凝聚着雨水闪闪发光。于是我感到百草都在催芽,春天已经临近了。 春天终于来了,万木高高兴兴地吐翠了。然而,散落在地面上的陈叶,早已腐烂化作泥土了。 你迅速长成一片嫩叶,在初夏的太阳下浮绿泛金。对于柔弱的绿叶来说,初夏,既是生机旺盛的季节,也是最易遭受害虫侵蚀的季节。幸好,你平安地迎来了暑天,而今正同伙伴们织成浓密的青荫,遮蔽着枝头,任鸣蝉在你的浓荫下长啸。 我预测着你的未来。等一场台风袭过,天气也随之凉爽起来。蝉声一断,代之而来的是树根深处秋虫的合唱,这唧唧虫声,确也能为静寂的秋夜增添不少雅趣。你的绿意,不知不觉黔然失色了,终于变成了一片黄叶,在冷雨里垂挂着。夜来,秋风敲窗,第二天早晨起来,树枝上已消失了你的踪影。等到新的幼芽绽放绿意的时候,你早已零落地下,埋在泥土之中了。 这就是自然,不光是一片树叶,生活在世界上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一叶坠地,决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一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转化。 同样,一个人的死关系着整个人类的生。死,固然是人人所不欢迎的,但是,只要你珍爱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珍视他人的生命,那么,当你生命渐尽,行将回归大地的时候,你应当感到安宁。这就是我观察庭院里的一片树叶所得的启示。不,这是那片树叶向我娓娓讲述的关于生命的要谛。
让香格里拉发现自己
第一次接触香格里拉(Shangri-la)这个词还是八十年代中期,在一本简易英语课外读物中,“香格里拉”即世外桃源。但事实上,香格里拉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它就在中国滇西北一带。纳西话叫香格里;拉,只是词的后缀,中旬一带康巴藏民称它香巴拉。它开始被世人关注,是缘于一位俄国导演1937年拍的电影《被遗忘的王国》。影片中这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有高原雪山、蓝月亮峡谷、森林牧场牛羊,还有与自然和谐依存的民风。它激起了世人寻梦的热情,人们这才发现了一个名字:美籍奥地利学者约瑟夫•洛克。 洛克1884年出生于维也纳,1905年去美国求学。1922年他以植物学教授的身份到云南丽江采集植物标本。这一方水土立刻迷住了他,从此他把灵魂融入了这方水土,一住就是二十年,从事纳西族民风、民俗、文化、宗教研究。和以往一些西方探险家不同,洛克对他的考察对象不只是充满好奇,更没有白种人的偏见和野心,而是充满感情。他有过“与我的纳西族朋友共存亡”的诺言,并带着偏爱称纳西人是“纯朴的大自然之子”。 洛克无疑是可敬的。但是香格里拉是一个客观自然的存在,洛克到来之前,纳西就有了自己的学者和文化人。换一个角度讲,正是香格里拉的一方水土,改变了一个西方学者的命运,塑造了一个全新的洛克,为什么不能说香格里拉发现了洛克呢?我看就像他评价他的纳西兄弟一样,称他是“大自然之子”更平等一些,更合适一些。由此,我们得到一种启示:香格里拉发现了洛克,也同时发现自己。 “让香格里拉发现自己”,这是套用了一个现成句式。拉美的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写过一篇散文《让美洲发现自己》,他是有感于西方世界数百年的偏见而写的。在哥伦布的船队到达美洲之前,那片大陆就自然地存在着,后来者占有了“发现”的专利权。“从此以后,印第安人就一直被判为终身有罪”,遭到灭绝性的杀掠。所以他说“1492年,美洲被入侵,而不是被发现”。而美洲的希望则是在它“自己发现自己的时候”。同样,“让香格里拉发现自己”,也是把香格里拉当成主体,而不是被动面对世界的客体。因而,对于香格里拉来说,问题关键就在于,它是不是真是一个美好的真实的存在,这也许是“自己发现自己”的含意。 人们通常把美好的地方都比做世外桃源,可见人类对自己居住的地方抱有怀疑。人们说世外桃源,就是说世上没有,这说法本身就意味着对现实的批判。“世外”,可以理解成人类还没有实现的理想,若说哪里是世外桃源,就是说哪里已接近或实现了理想的蓝图,那它其实就是世上的桃源了。一旦回到世上,就是人类的势力范围了。那么世上桃源还可以叫做世外桃源吗?或者说世上可能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吗? 如今的香格里拉是行进在通往理想境界的路上。什么时候,人们的精神世界能够做到和那里的自然风光一样美丽,“恢复人和大自然之间和谐一致的关系”了,什么时候可以说它真是,或接近香格里拉了。 到那时香格里拉的词义应该发生变化,无论英语还是汉语,都可以把它译做世上桃源。
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 凌仕江
西藏的天,天天都是蓝的。 天天,天蓝,白天黑夜地“蓝”着地球之巅的人们。 我头顶的蓝天,一直处于静止状态,它当然是无声的,一只鸟便可以划破它的宁静。天,把心情蓝得很高,很畅,像天边的经幡,随着风的节奏而摇曳。 天天,天蓝,像一块蓝丝绒,把全部答案裹起来,让人们以各种姿势在天底下猜测它为何蓝得让人生疑。你常常会看到,有人满腹狐疑地盖上相机镜头,说:“我不相信天能蓝到这种地步。”也有人一下飞机,抬头就会问:“西藏的天干吗这么的蓝呀?” 我说:“当然是因了你的远道而来。你一定会爱上它,对吗?” “但是你必须回答我,它干吗如此的蓝?” 是呀,天之蓝总得有个答案吧。 我习惯地将两手放入衣袋,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紧张地思虑,让腾起风暴的脑海去筛选一个最精确的解答,一时感觉满眼全是正确答案。稍顷,一切又恢复了静止。抬头望天,天还是那么蓝。丝毫没有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变化。面对无限的蓝,瞬间,想好的答案又全部消失了。 多数时候,我们会刻意去找寻一个完美的答案,以便对自己和对方的疑问做个解释。可实在是困难。初来西藏的人时常会为诸如天为什么那么蓝等问题冥思苦想而导致大脑缺氧,反不能轻松享受天然风光的美丽。所以你不必过分去深究太多问题,在你抵达之前,西藏的天就这么蓝,在你离开之后,它还将依然蓝下去。我在西藏看了八年天,只求与蓝共度,以免亵渎了天天天蓝的纯洁和真诚。 反过来,我倒想问你了:天蓝点儿有什么不好呢?天天天蓝,多么美好的生活呵,难道你还担心它这样蓝下去不是件好事?难道你真不知地球原本就是一个蓝色星球?我不否认天空的不同色彩会带给人不一样的情绪,特别是成都那座成天灰得一塌糊涂的城市,灰得十潮湿,潮湿把小伙们潮得一个个细皮嫩肉,看上去很“白”。严格地说,这就是自然的作用,它很容易左右一个人的审美视野,感觉习惯,心理情绪,思想态度,影响着人与自然的相处方式,制约着人的生活状态。 天天天蓝,与谁都无关;天天天蓝,与谁都有关。人在天下看天,天在天上看人,俯瞰着天底下悲欢离合的戏剧表演,包容着大千世界的纷纭变幻。 我常常爬上大地的阶梯,看见闪电划过天边,雷声惊走天的睡眠,一丝忧蓝之情裸露心底,我想去看看天—— 天天,天还蓝吗? 请不要问我。
凌仕江,西藏军区某部三级士官,1993年入伍来到西藏边防,训练之余他潜心读书写作。为了更真切地体验雪域高原的艰辛和边防军人的无私奉献精神,他抓住一切机会深入边防一线。在他笔下,西藏的美丽风光和边防军人是不变的主题。入伍10年来,他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000余篇共100余万字。1 997年底,他出版了诗集《唱兵歌的鸟》。1999年,他的散文《徘徊青藏》被多家广播电台制作成散文朗诵诗播出,散文《昌都姑娘》被中央电视台制作成电视散文播出。 凌仕江现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一文,集中表现了他对西藏的观察和思考,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探讨了人与环境的和谐共处,发表后入选“2002年中国散文年度排行榜”,并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入《21世纪散文精华(2002卷)》。
流浪的二胡 陈荣力
有一个精灵,漂泊如三春之水,清冷似冬夜之月;有一个精灵,惆怅如初夏细雨,幽怨似深秋桂子;有一个精灵,它注定了永远都在流浪——二胡,江南,流浪的二胡。 蒙古包、轱轳车,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注定了是马头琴的摇篮;红高粱、信天游,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黄土高坡天生就是唢呐的世界,而杨柳岸、乌篷船,小桥流水绕人家的江南则永远是二胡生生不息的磁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情孕育着一方乐器的生长,只是我们不知那当初的当初,是江南选择了二胡,还是二胡选择了江南。这样的选择费思量,难端详。 二胡之于江南,恰如杏花春雨之于江南一般地诗意和绵长。虽然高山流水,我们只见过俞伯牙的那具焦尾琴;浔阳江边,我们也只闻见白居易的那把琵琶。虽然众多的唐诗、宋词、元曲、明剧之中,我们很难听得二胡的那一声低泣,触到二胡的那一脉无奈,但是谁能说,倘无焦尾琴和琵琶,二胡就不会在江南寂寞地流浪呢? 六朝金粉、王谢侯府的秦淮,有太多的声色犬马,那不是二胡弦线上开放的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有太浓的绮丽繁华,那也不是二胡琴弓中跳动的律。纤道、乌篷、台门、廊棚、雨巷、石桥、茶肆、谷场这才注定了二胡流浪的行止。本不属于墨客骚人,显贵官宦,流浪的二胡注定只是在百姓黎民、俗子凡夫中开放的花,流淌的画;流浪的二胡天生就是贩夫走卒、商贾戏子开心时的道具,潦倒间的支撑。 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胡开始在江南流浪,我只知道当如水的月色浸淫深秋桂子,稠密的细雨婆娑河边的芭蕉的时候;当多情的晚风掸拂台门石桥,散漫的炊烟缭绕乡野谷场的时候,二胡的流浪便开始了。当流浪的二胡宿命地遇上了那个人,它的流浪被无端的浓缩聚集了,被无限地扩散放大了。那叫瞎子阿炳的人,像一个巫师,二胡遇上了他,从此便再也停不下流浪的步伐。 《二泉映月》的音符如泉眼汩汩洇漫,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该是一种无奈;《病中吟》的曲调如泪水缓缓流出,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分明是一种悲凉;《良宵》的节拍如思念浓浓笼罩,我们知道那流浪着的更是一种彻骨的沧桑。二胡流浪着一种悲苦和困顿、一种沧桑和无奈。不是二胡的流浪、音乐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灵魂的流浪,一方水土的流浪;那样的流浪是一个时代的流浪,一个民族的流浪。 流浪的二胡总要催生众多流浪的心灵,催放众多流浪的花,瞎子阿炳便是一个极致。然而在江南,在青石小弄台门深,乌瓦粉檐廊棚长遍地市肆的江南,在春草池塘蛙鼓稠,莺雏声里碧禾浓处处乡野的江南,类似因了二胡而流浪的心灵和生命又何止阿炳呢?在我的故乡,四岁失明,自幼父母双亡的孙文明,十二岁时便从故乡的曹娥江边出发漂泊江南,颠沛流离中,他的二胡声响彻了大半个江南。《流波曲》、《四方曲》、《人静心安》,使他由一个民间流浪艺人,走上了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讲授二胡的讲台。而流浪了一辈子的孙文明,最终还是积劳成疾地客死于异乡上海。从阿炳到孙文明,到江南市肆和乡野里众多生生灭灭的流浪的灵魂,都体现了一种忍耐和坚韧、一种奋进和抗争。我伤感地承认,在江南的丝竹中,二胡也许最具有悲剧性格。 一方水土的精灵,一盈风情的血脉,器乐是一个时代一种文化的魂魄。而流浪是生命另一种鲜活的姿态,这种鲜活的姿态永远都不能消解。 [注]阿炳(1893——1950):原名华彦钧,民间音乐家,无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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