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经典优秀散文汇集五
长 城 鲍 昌
因为深秋的季节已至,下山的时候已晚,我看见落日熔金,照得你如火嫣红。在猎猎西风扑刺下,砖缝间的野草开始黄枯,基石下的酸枣变了颜色。这时,听不见秋虫之低吟,却在仰天一瞥时,看到了黄云间的归鸿。 那是沿循昭君出塞的老路吗?那是飞向苏武牧羊的北海吗?在伫立的凝思中,我想象那飞鸿乃是悠悠岁月的见证。曾几何,黑云掩没了月色,雨雪纷纷地袭来,胡马长嘶,觱篥(注:bìlì,汉代从西域传入的一种管乐器)哀鸣,狼烟在山头升起,矢刃在石间摧折;当将军战死、燕姬自刎、旌旗横倒、死尸相撑,战场上的一切声音沉寂之后,只有红了眼睛的野犬在吞噬谁家的“春闺梦里人”了。 所以我说,你是一卷凄婉的历史,长城! 于是,在人们的一种执拗的幻想里,你被建造出来。那是自我保护、自我心理平衡的幻想。墙高六七米,墙厚四五米,随山就坡,险峻万状,自渤海之滨,绝荒漠,蜿蜒竟达六千七百公里。戌楼高耸,斥堠(注:斥堠,瞭望敌情的土堡。堠,hòu)连绵。你用一座座雄关,卡住咽喉古道,构成北门锁钥。这使得互市的商旅,为之蹙眉;却又使历代的皇帝心中安泰,他们自以为统治下的“中央之国”固若金汤,无求于人,万寿无疆。 所以我说,你又是民族封闭的象征,长城! 但幻想毕竟是幻想,封闭终不能封闭。几多和番公主的幽魂,带着环佩的响声在月夜中归来了。几多寒霜冻硬的弓弦,射出了断喉的利箭。蓟门被踏平,燕台被摧垮,呼啸着风声的宝剑,掀翻了太液秋波。由是人们发现:边墙不再是屏障,紫塞(注:指长城)不再是奇。它变得可笑,仿佛受尽了时间与空间的嘲弄。在风沙剥蚀下,它过早地衰老了。(最后两句划线) 所以我说,你是一个文化愚钝的标志,长城! 正因为如此吧,现在你敞开胸襟了。你毫不羞怯地迎来了四面八方的亿万游人。他们之中有总统,有商人,有教师,有学生,有开心的演员与体育明星。照相机咔嚓咔嚓响着,但响声又被哗哗地笑声淹没。我不知道他们各自的目的,但是他们来了,来了。他们的来,使你显得十分开放,而又充满自信。我看到一位风姿潇洒的外宾,踏上烽火台的顶端,向什么人频频飞吻,接着高举双臂,做成一V字,仿佛向着美好的未来,发出爽朗的笑声。 哦,长城!我不知你对此作何感想。你那虽然古老但仍坚固的躯体,愿意接待异域殊方的杂色人流吗?你能承受住历史的再冲荡和新世纪的胎动吗? 你不语。你扎根的纠墨(注:绳索。这里形容俯瞰群山像粗大的绳索)。群山不语,并晴洁气爽的长天也不语。 但人们告诉我:外层空间能看到的地球上惟一的人工痕迹,就是你呵,长城!
树 【瑞士】赫尔曼•黑塞
树木对我来说,一直是言词最恳切感人的传教士。当它们结成部落和家庭,形成森林和树丛而生活时,我尊敬它们。当它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尊敬它们。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限的大地之中,唯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的自我;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再没有比一棵美的、粗大的树更神圣,更堪称楷模的了。当一棵树被锯倒并把它的赤裸裸的致死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时,你就可以在它的墓碑上,在它的树桩的浅色圆截面上读到它的完整历史。在年轮和各种畸形的枝干上,忠实地记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记录了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风暴。每一个农家少年都知道,最坚硬、最贵重的木材年轮最密,在高山上,在不断遭遇险情的条件下,会生长出最坚不可摧,最粗壮有力、最堪称楷模的树干。 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它们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一棵树说:在我身上隐藏个核心,一个火花,一个念头,我是来自永恒生命的生命。永恒的母亲只生我一次,这是一次性的尝试,我的形态和我的肌肤上的脉络是一次性的,我的树梢上叶子的最微小的动静,我的树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我的职责是,赋予永恒以显著的一次性的形态,并从这形态中显示永恒。 一棵树说:我的力量是信任。我对我的父亲们一无所知,我对每年从我身上产生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也一无所知。我一生除了为这传种的秘密以外,再无别的操心事。我相信上帝在我心中,我相信我的使命是神圣的。由于这种信任我活着。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能再好生忍受这生活的时候,一棵树会同我们说:平静!平静!瞧着我!生活不容易,生活不艰苦。这是孩子的想法。让你心中的上帝说话,它们就会缄默。你害怕,因为你走的路引你离开了母亲和家乡,但是,每一步,每一日,都引你重新向母亲走去。家乡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家乡在你心中,或者说,无处是家乡。 当我倾听树木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的时候,对流浪的眷念撕着我的心,你如果静静地,久久地倾听,对流浪的眷念也会显示出它的核心和含义,它不是从表面上看去那样,是一种要逃离痛苦的愿望。它是对家乡的思念,对母亲、对新的生活的思念。它领你回家。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诞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 [注]本文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士著名作家赫尔曼•黑塞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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