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经典优秀散文汇集六
杂 言 ——关于著作的 钱钟书
作者遭人毁骂,我们常能置之不理,说人家误解了我们或根本不了解我们;作品有人赞美,我们无不欣然引为知音。但是赞美很可能跟毁骂一样的盲目,而且往往对作家的心理更坏,因为赞美是无形中的贿赂,没有白受的道理,我们要保持这不该受的赞美,要常博得这些人的虽不中肯而颇中听的赞美,便不知不觉中迁就迎合,逐渐损失了思想和创作的主动权。有自尊心的人应当对不虞之誉跟求全之毁同样不屑理会——不过人的虚荣心总胜于他的骄傲。 在斯宾诺沙(Spinoza)的哲学里“心”跟“物”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他给“物”的定义是:只有面积体积而绝无思想。许多言之有物的伟大读物都证明了这个定义的正确。 任何大作家的作品,绝不能每一部都好,总有些优劣不齐。这当然是句老生常谈,但好像一切老生常谈无人把它挂在心上。我们为某一部作品写得好因而爱好他的作品,这是人之常情。不过爱上了作者以后,我们每每对它起了偏袒,推爱于他的全部作品,一古脑儿都认为是《圣经》宝典,催眠得自己丧失了辨别力,甚至不许旁人有选择权。对莎士比亚的bardolarty就是个例。这可以算“专家”的职业病,仿佛画师的肚子痛和女佣的膝盖肿胀;专门研究某一家作品或某一时期作品的人,常有这种不分皂白的溺爱。专家有从一而终的贞节,死心塌地的忠实,更有卑士麦所谓,崇拜和倾倒的肌肉特别发达,但是他们说不上文艺鉴赏,正像沙龙的女主人爱好的是艺术家,不是艺术,或影剧迷看中了明星,并非对剧艺真有兴趣。 “文如其人”这句话靠不住。许多人做起文来——尤其是政论或硬性的学术文学——一定要装点些文艺辞藻,扭捏出文艺姿态,说不尽的搔首弄姿。他们以为这样才算是“文”。“文如其女人”似乎更确切些;只希望女人千万别像这种文章。 (选自《观察》周刊第四卷第二期,一九四八年三月六日) 黄 土 邹志安
我的父亲是一个极普通的农民,劳动一生,默默死去,像一把黄土。黄土长了庄稼,却并不为太多的人注意。全中国老一辈的大多数农民都是这样。 他死于肺心病。这是严重威胁劳动人民健康的疾病之一。中国农民在平时,是不大主动去医院检查身体的,即有病躺倒,还要拖磨。我父亲民国十八年遭年馑时去南山背粮,走冰溜子,回来时冻掉了十个脚指甲,并且扎下了病根。以后一直半声咳嗽,而从不看病吃药。直到死前几个月,在我强迫下才去医院作了平生第一次心电图。医生打比方说:“机器运转一生,主机已经磨损,太缺少修复和保养了!”为了挽救,吃“心脉宁”一类比较贵的药。他问:“一瓶多少钱?”听说有三元多,半天沉默不语,后来就说:“不要买药了,我不要紧。”当我不在时,就偷偷停止服药。他一定计算过:一瓶药的价值要买近二十斤盐,要让儿媳们劳动好多天。 他平生也就只知道劳动。繁重的劳动使他累弯了腰。不知创造了多少财富,自己却舍不得乱花一分钱。有一次我给了他两元零用钱让他买点好吃的,半年后他还在身上装着。在重病期间他出现了谵语,净念叨“把猪喂了没有”、“把锄头安好”。“麦黄了就快收”之类。临死时他默默流泪,留恋这个世界 ——他为之洒尽汗水然而仍不富裕的世界。 父亲从来无是无非,关心而弄不明白各种国家大事,可以说在精神上是贫困的。富有者被给与,贫困者被剥夺,那么他是被剥夺了:从前因为贫困而没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后来倒是不断地接受各种政治教育,而终于都没有弄明白。但他显然没有遗憾过,因为他有劳动,因此而填补了一切缺憾。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但他还有所求——祈求世事不乱,有安稳的日子。 他现在去了!黄土上劳动一生,最后回到黄土里去。黄土是博大宽容的,无论善与恶,最终收容了所有的人。 那时我跪在泥水里为他送行。我曾经想到过:他活了七十七岁,已很不易;而我们周围能活七八十岁的老人又实在太少。不是老人们不想活,也决非儿女们不孝顺,实在是因为生活水平太差。那么,尽快发展生产,改善人民生活,则是儿女们挽留老人多驻一时的最符孝道的方法了。哭也徒然,哀也无助。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 将军和领导人死了,会有无数悼文,固为他们功勋昭著。一个普通劳动者死了,我们撒下这一把黄土,并期望世人能够容纳。
门 【美】克里斯托弗·莫利
开门和关门是人生中含意最深的动作。在一扇扇门内,隐藏着何等样的奥秘! 没有人知道,当他打开一扇门时,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即使那是最熟悉的屋子。时钟滴答响着,天已傍晚,炉火正旺,也可能隐藏着令人惊讶的事情。也许是修管子的工人就在你外出之时已经来过,把漏水的龙头修好了。也许是女厨的忧郁症突然发作,向你要求得到保障。聪明的人总是怀着谦逊和容忍的精神来打开他的前门。 门有各种各样。有旅馆、商店和公共建筑的转门,它们是喧闹的现代生活方式的象征。还有古怪的吱吱作响的小门,它们依然在变相的酒吧间外面晃动,只有从肩膀到膝盖那样高低。更有活板门、滑门、双层门、后台门、监狱门、玻璃门……然而一扇门的象征和奥秘在于它那隐秘的性质。玻璃门根本不是门、而是一扇窗户。门的意义就是把隐藏在它内部的事物加以掩盖,给心儿造成悬念。 开门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当侍者用托盘端给你晚餐时,他欢快地用肘推开厨房的门。当你面对上门推销的书商或者小贩时,你把门打开了,但又带着猜疑和犹豫退回了门内。彬彬有礼、小心翼翼的仆役向后退着,敞开了属于大人物的壁垒般的橡木门。牙医的那位富于同情心然而深深沉默的女助手,打开通往手术室的门,不说一句话,只是暗示你医生已为你作好了准备。一大清早,一扇门猛然打开,护士走了进来:“是个男孩!” 门是隐秘、回避的象征,是心灵躲进极乐的静谧或悲伤的秘密搏斗的象征。没有门的屋子不是屋子,而是走廊;无论一个人在哪儿,只要他在一扇关着的门的后面,他就能使自己不受拘束。在关着的门内,头脑的工作最为有效。人不是在一起牧放的马群。 开门是一个神秘的动作:它包容着某种未知的情趣,某种进入新的时刻的感知和人类烦琐仪式的一种新的形式。它包含着人间至乐的最高闪现:重聚,和解,久别的恋人们的极大喜悦。即使在悲伤之际,一扇门的开启也许会带来安慰;它改变并重新分配人类的力量。然而,门的关闭要可怕得多,它是最终判决的表白。每一扇门的关闭就意味者一个结束。在门的关闭中有着不同程度的悲伤。一扇门猛然关上是一种软弱的自白。一扇门轻轻关上常常是生活中最具悲剧性的动作。每一个人都知道把门关上之后接踵而来的揪心之痛,尤其是当所爱的人音容犹在,而人已远去之时。 开门和关门是生命之严峻流动的一部分。生命不会静止不动井听任我们孤寂无为。我们总是不断地怀着希望开门,又绝望地把门关上。 一扇门的关闭是无可挽回的。至于另一扇门是不存在的。门一关上,就永远关上了,通往消逝了的时间脉搏的另一个入口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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