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经典优秀散文汇集七
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 杨曾宪
有人说,鲁迅正在离我们远去,周作人正在向我们走来。我却并不以为然。我是31年前读的鲁迅,1年前读的周作人,中间隔了30年。但鲁迅仍然离我很近,周作人仍然离我很远。一个人,在他的青年时代,首先读的是鲁迅还是周作人,我想,可能对他的一生都会产生不同的影响;一个时代,是提倡鲁迅还是周作人,我想,对于今后整整一代人也会产生很不同的影响。对今日中国青年,今日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更需要的还是鲁迅,而不是周作人。 周作人与鲁迅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这不仅是从文学史角度的评价,而且是就他们对中国文化对中华民族的意义而言的。鲁迅,不仅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骁将,而且是新的民族精神民族灵魂的重铸者;鲁迅所批判的不仅是那一种制度那一个阶级那一派文化现象,而且是在几千年封建文化“酱缸”浸泡中、在近百年半殖民地政治“囚笼”扭曲中霉变畸形的民族灵魂。鲁迅积其一生之力铸造国人的灵魂。他自己也成为我们民族的不朽灵魂。周作人也曾是新文化的发言人,也曾是传统伦理文化的批判者。但很快,新文化只沦为他的工具;他仍然以传统士大夫心态用冲淡的白话语言去娴熟地把玩起中国的器物文化来。悠悠5千年,中国的器物文化博大精深,世所罕匹;吃喝玩乐衣食居行,随手拈来就是文化,就是文明。这自然使周作人大有用武之地——今日提倡“玩文学”的青年哪能玩过周作人呢?玩物丧志,周作人最终几乎是自愿地出卖自己的灵魂成为民族的罪人并不偶然。如此一个周作人如何能与鲁迅相比呢? 今天的周作人可以摆在地摊上大畅其销,因为它好读——茶余饭后,躺在沙发上,借周作人之笔触,摩挲一些小摆设品位一些小感触体验一下昨日的民族风情,未必不是一件乐事。何况今日玩风甚盛,有闲者甚众呢?而鲁迅是不能躺着读的,重读鲁迅,我仍然时时如针芒在背,为自己的灵魂所承受着的拷问。中国知识分子都应经受鲁迅的拷问——因为鲁迅本人已经千百遍地拷问自己。传统文化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层积淀形成的某些劣根性,是难以自省自察自知的。但它却是妨害我们民族进取现代文明的痼疾。一个民族具有庸人气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国人自卑自负又自慰的阿Q精神。德国在普鲁士时代曾经是庸人气息弥漫的民族,但经过包括马克思在内的一代代思想家哲学家的批判,经过贝多芬这样伟大的艺术家的陶铸,百年过后的德意志民族已是世界上最有自信和自尊、最有生命活力和创造精神的民族之一。鲁迅作为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的当代意义正在于此。虽然今日中国的成就令世人刮目相看,据说已经到了可以说“不”的时代,但从器物文明建设上处处散发出来的暴发户气息中,从种种时髦的学术论争和学术命题所暴露出的盲目的民族自卑与自傲文化心理中,我们仍然可以清晰地嗅出阿Q主义的味道——今日之新国粹主义不正在国学热国故热中疯长么?如果我们不能在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培育出刚健峻拔的民族品格和自信自谦的民族精神,最终,精神的贫乏将使中华民族难以真正崛起。 当然,我并不排拒周作人。今日中国毕竟处于歌舞升平的时期,有些人欣赏周作人也很正常。但不能以此排拒甚至贬低鲁迅。尤其作为民族精神体现者和创造者的知识分子不能媚俗从众丧失操守地靠作翻案文章靠出卖民族的良知哗众取宠谋利发财。在鲁迅的伟岸形象面前,周作人永远是一抔黄土。
不被消化掉的人 张曼菱
现在似乎更崇尚“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了。但我想说:“不被消化掉的人”亦是真俊杰! 八月,李政道来北京三天,相约给我半天接受采访。千里外带了一盒云南的中草药,想送给他。有人好心劝我道:“人家这些人已经是洋人了,拿了也会扔掉。”一席话说得我乡情大伤。但我仍是拿去了,固执地想要和他认这个“同”。 与李政道相对一早上,感觉首先是“老师”——他先接过我的采访提纲,用笔在上面划划,说:“这样你的重要内容时间才够。”然后是“学长”——他亲切融洽得像长你几班的大同学。最后是“朋友”——我说,想拍一拍这个“国际科技中心”的房间,不知您是否愿意带我们看看?他说:“我非常愿意。” 他喜形于色地向我们做介绍。书架上,他的每一本书都是以中国画为封面,以中国文化的古意为书名。在那些具有世界性成就的科学论著封面上,画着老庄故事和垂鬏的牧童等。 李政道特别喜爱那首“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的画意。他先和我推敲“光阴”一词,他说:“光和阴,是两个意思。”我说:“昼与夜乎?”他说:“有一点接近,还不完全。”他认为,在“光阴”这个中国词的含意中,就已经包含了现代世界科学对“时间”、“光速”的“相对论”等很多内容的领悟。 李政道的这种悟性,这种中国文化与现代科学融会贯通的精英式思维,这种丰美的人格,令人倾倒。一盒云南的中草药,顺理成章地拿出来和被接受了。我感觉到的是,他和我们没有“断”。他没有像那些从另一个世界上来的人,像外星人一样地看待他的故土故人与草木。 我看见的李政道是一个亲手做一切事情的人。包括如何布置那些办公室。当他妻子活着的时候,曾亲自为她设计写字台,他就在这张台上为我们题词。 为给中国办事,李常常亲自向国外名大学名学者写几十封信,并到邮局亲手发走。在李的身边,助手们也是科学家,没有什么“女秘书”型的人。李政道的排场还不如今天国内的一个县长。 我不管他的护照是什么,我只知道李政道是一个没有被强大的西方物质文明与文化消化掉的中国人。我想到:西南联大对我们民族的最大功勋,就是培养了一大批 “不被消化掉的人”。消化,有各种各样的。例如:被完全地同化,忘却“来处”。例如:被腐化,忘却初衷和使命。例如:汉刘阿斗就是一个“此间乐,不思蜀” 的,可随他人肠道消化做渣滓的东西。 中华民族所以成为中华民族,东方文化所以成为人类的一大板块或一大救援,就是因为不被任何力量消化。只愿意自身去消化其它,从而强大起来,屹立天地之间。 “起来,不愿意作奴隶的人们”,是否就是:“不愿意被消化掉的人们”?
(《散文》海外版2001第1期,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