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所以传授“真理”也
中国还有一个传统美德:尊师。我小时候敢不听我妈的话,但从来不敢不听老师的,因为老师好像总有一种威慑力,比我高一等,让幼小的我心中产生巨大的畏惧。这大概就叫“师道尊严”。
中国老师高出的可不止一等,而和古时学生比起来我还不算忒的:在古代私塾,开学那天全体学生都要跪地九拜至圣孔子的神威,然后再三拜私塾先生。跪拜结束还没完,起来马上还要设宴请老师吃饭。而平日,你看见老师就要主动拜四下,俗称“四拜”,此乃仅次于对父母的八拜之礼。等到老师走了,你还必须目送老师背影,等他走远才能离去。
我好歹还没见着老师就扑通一声儿跪下。我原来只听说臣民给皇上跪的,没听说还要给老师跪。
现在终于明白了,不仅你爹,你老师也是皇上。要不怎么说“天地君亲师”呢。要不怎么《尚书》说“天降于民,作之君,作之师”,怎么《学记》说,“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教师也者, 所以学为君也。”老师就是你的皇上。这样看来学生给老师下跪就太合情合理了。
那老师为什么这么重要呢?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因为他教你。
古之学者必有师。
因为只有他能教你。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因为他是真理的化身。
古人竟傻到这地步,以为老师就是道,是真理。我看古代老师就应该在脑门上贴个条,上面写着“我是真理”。古人认为只有尊师才能重道,你要想获得真理,首先就得高度尊崇老师。[1]《吕氏春秋》认为,重视教育应真正从尊师开始,否则便是毫无意义的空谈。
难怪咱总说学生去“求学”,老师在“授业”。真理都在他那,你只能求了。
也奇怪“无师自通”这词咋出现的,我觉得它对于古人就像“韩国人”,对于韩国人一样—搞不懂这词儿到底是个啥意思。清朝时候黄宗羲还说:“古今学有大小, 未有无师而成者也”。没有无师自通的,绝对没有!
既然老师哪儿都对,那当然要尊重他了。于是古人就提出“师道尊严”呢。其实原本是“师道然后尊严”,后人可能觉得把“道然”这么有趣的名字放在如此地方太煞风景,则去掉了中间俩字。
短短四个字,却能从中找出多少教育问题的端倪。从学生缺乏批判精神到体罚,从学生杀老师到女学生被潜规则,都能在此找出缘由。
其实尊严后面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字。荀子当年讲当老师的四项基本原则,第一条就是“尊严而惮”。“惮”!所以我害怕老师很正常,而你不光要在老师下面,还要哆嗦哆嗦,表示自己很“惮”。
荀子说:言而不称师,谓之畔(叛); 教而不称师, 谓之倍(背)。
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学校为了改造学生思想开过一个主题为“听老师的话”的讲座,我听完那讲座便大为不爽,满腔愤恨地跑去找年级组长质问凭什么让我们“听老师的话”,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啊!古人说话时不称颂老师都要被扣上“叛逆”的帽子,那我们课上和老师争辩,课下跟老师顶嘴,有时候觉得老师水平不高讲得不好还上课睡大觉回去自己看书查资料,真是逆反之极,罪该万死。
我还恍然大悟为什么中国学生没有批判性思维,为什么我们的创造力如同英格兰队的中场一样匮乏。
如果你的每个想法都“为师是从”、“师云亦云”,如果每个老师都按前人的方法教学,那么任何创造都是浮云,整个教育就如一潭死水,臭了几千年的死水,而如此推导,最后大家都是孔子的徒弟,他老人家是金字塔的顶尖,后人只能一层一层往下摞,永无出头之日。怪不得咱管孔子叫“先师”,怪不得千年来直到现在学生都要膜拜孔子像跪拜孔子庙,尊其为“至圣”。
那么我们就来说说“至圣”。
虽说孔子和苏格拉底都是“谈话法”的鼻祖,但仔细琢磨却发现他俩截然相反。某苏最著名的一句话是“我知道我无知”,他一直觉得别人比他懂得都多,于是总以谦卑的姿态在雅典街头请教别人问题,即便在功成名就后亦是如此。
反观孔子,整篇《论语》全部是弟子向他请教。“老师,到底啥叫孝吖?”“无违即是孝!”[2] 从孔子这儿开始,老师心里就滋生出一种高出学生、“尊严而惮”的姿态。
咱假设一下,若孔子和苏格拉底跑到一起,又会怎样。
衣衫褴褛的苏格拉底大概会不解地问:“孔先生,啥叫不耻‘下’问啊?难道问个问题还有上下之分?鄙人不懂。”
你懂的。
死记硬背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前面说了不少传统美德,但要说最使中国学生独一无二的,还数“死记硬背”。
一提到古时课堂你会想到什么?一定是一帮小毛头坐在座位上摇着脑袋齐声背书的场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摇脑袋,又不是去看演出)。没错,在古代,小孩子一般是在政府办的学馆或个人办的私塾里学习,所谓学习,就是每天背书,比谁背得多,要不会背就得挨板子。都说十年寒窗,听着挺高尚,但它实际意思就是花十年时间在窗户底下背书。据统计,古代书生要背《论语》11705字、《孟子》34685字、《书经》25700字、《诗经》39234字、《礼记》99010字。此外还要熟记几倍数量的注释以及其他的经典、史书、文学书籍等。[3]
和他们相比咱还真算幸运的。
中国人历来对“背”青睐有加。而进入科举时代,尤其是“明清时节”科举退化之后,死记硬背就俨然成了唯一的学习方法(同现在无异)。而死记硬背之精华,在于“死”、“硬”二字。
前两天我的大学老师刚讲过考试技巧:“到考试前知识点你要是还记不住,就硬记,比如数学公式,你也不用理解,把它印在脑子里就行……”
学馆或私塾的师长,对课文很少讲解,从启蒙读物到经史之类,就是要学生死背。[4]
我一听,嗬,这老师跟古人说的一样儿一样儿的。
中国特色的背,就是不用理解,死背。直到现在,小孩儿从话都说不利索就开始背“三百千”,背得烂熟,却怎能通其意?不要紧,背下就可以了。背的目的就是背,不多也不少。古代学生背诵完全是在机械状态下进行,老师不要求别的,只要求你每天都跟复读机似的,坐在那里叽里呱啦翻来覆去地叨咕这一篇文章。
为了死背,古人还发明了各种“窍门”:必须背够一定遍数,“一百遍强过五十遍,二百遍强过一百遍……”[5] ;抄书,当年苏东坡天天抄《汉书》,最后只要说一段首字,他便能把整段默写下来。现在咱不也用这些“窍门”么,高考前要把历史书背多少多少遍,一边背一边抄在本本上,还拿五颜六色的笔抄,觉得自己挺有本事。
你若能背到梁启超这境界,也算圆寂了。
愿书万本读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
——梁启超
都口吐白沫了,这何止死背,简直是往死里背。这么辛苦地背,难道真的“目的就是背”吗?
非也。
如之前所说,“死记硬背”之精髓也是其最可怕的一点,就是能使背的东西直接钻进你的潜意识,钻进你的内心深处。时间长了,你就变成这样了:
使其言皆出于吾之口,使其意皆出于吾之心。
然后您就可以去死了。
“书上的文句就如同我说的似的,书中的意思就像是我想的一般”,那请问您还活着做什么呢?最好在您脸上印个版权页,以示是哪本书的“影印版” 不就得了。
背诵不是不可取。在欣赏文学,尤其是学习语言时,通过背诵你不仅能体验到语言文字的美,更能把这种美吸收到自己身上。但你的大脑所吸收的如果都是别人的思想,那你可以把它扔掉,它不过是别人拙劣的复制品。
王尔德说“质疑是信任的前提”,不过我看着死记硬背就没有质疑,只有无条件信任。都“其意皆出于吾之心”了,还质疑个什么劲啊,而创造力想象力更是无从谈起。那怪不得中国学生记忆能力全球第一,创造力倒数第一。
你看我天天背王尔德的话,现在就感觉“其意皆出于吾之心”,不怎么会质疑。
但这好像不大对,若我“信任”他,那么我则应当先质疑他,但显然我从没质疑过。既然没质疑过,那么我就是“信任”他。好像有点儿晕。算了算了,王尔德还说过,“我真是太聪明了,以至于有时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6]
数死记硬背之集大成者,还看朱熹。上面那两句揭露背书丑恶面容的话就是出自《朱子大全·读书之要》。后来他觉得说得还不到位,又写了本《朱子读书法》,名字起得比较婉约,实则就是“朱熹背书宝典”。此书对古代学生学习方法可谓影响甚远(建议要高考的去买本看看,包你650以上)。
朱熹对于中国教育影响也甚远。他不仅是死记硬背集大成者,更是教育堕落的始作俑者。自他这儿开始,中国教育就跟春晚一样,一年不如一年。
[1] 王旭玲,刘淑珍:《中国古代尊师重教传统的内容、特点及意义》,《山东电大学报》2001 年第1 期。
[2]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论语·为政》
[3] 参见郑焱:《古代“高考”要背多少书?》,《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2008年第5期。
[4] 刘红:《试论背书》,《教育导刊》1999年01期。
[5] 但百遍时,自是强于五十遍;二百遍时,自是强于一百遍时。朱熹语。
[6] I am so clever that sometimes I don't understand a single word of what I am saying. —Oscar Wilde
师者,所以传授“真理”也